第4章

  手电筒的光打在甲板上,她放下遮挡的手,看清来人。
  照制服和帽子来看,是船员,而且是二副。
  “查清楚了?”唐培成总算不再皱眉。
  二副快速扫了眼兰昀蓁,支吾着:“是发现了……”
  他显然顾虑有她在场,并不愿说出口。
  她识趣道:“我先回……”
  “无妨,直说便可。”贺聿钦打断她。
  此话一出,唐培成略有不满的视线投向他,接着又落到她脸上,紧锁着,“你说。”他话朝那位二副。
  兰昀蓁只作瞧不见,一心看着贺聿钦。
  二副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讲:“教堂里发现一具尸体,是聂家大少爷的。”
  她面上平静听着,心中却是骤地一沉,月牙的指甲又陷入掌心肉里,好似感受不到痛楚。
  “是他?”唐培成与贺聿钦对视,显然深有疑虑。
  “时间紧,两位先生赶紧同我去吧。”
  要去教堂一探究竟,这是个不二的机会。
  兰韵蓁脑海中浮现过方才的种种,决意赌一把,表面上静静地立在那儿,心中却又是急迫地等待着。
  “凶手还未找到,你孤身回房不妥,与我们一同走?”
  贺聿钦垂眸看向她,侧身征求她意见。
  兰昀蓁抬眸望进那双漆黑的眼。
  四目相视。
  她知晓,自己赌对了。
  第3章 海潮惊梦铳(3)
  唐培成走在最前,她跟在贺聿钦身后。
  当她走进教堂时,聂理毓的尸体恰好被盖上白布,她瞥见了最后一眼。
  兰昀蓁站在两侧靠背长椅之间的走道上,四周皆是威严宏丽的弧形高拱门,琉璃吊灯悬在半空,映照着斑斓的彩釉玻璃,在暗黑的夜里,散发出犹如艳鬼般的稠丽,洒在教堂最前端的巨型十字架上,既神圣,又诡谲。
  “……我以油涂你,因圣父,圣子及圣神之名,阿门。”
  尸体早该被担走,神父却执意要行涂油礼,即使手中没有圣油,也执意念完祷告词。
  想来也是,人死在教堂之中,当真是讽刺极了。
  她漠然看着盖上白布的尸体被抬走,转身见贺聿钦以一块帕子隔手,捻起一枚子弹壳。
  “瞧这子弹口径,他大抵是被那帮军阀记恨上了。”唐培成接过去看,而后将子弹壳交给收集证物的船员,偏头见贺聿钦弯下腰,“你在捡什么?”
  兰昀蓁看过去,霎时紧张起来,目光紧锁着他的手。
  贺聿钦缓缓起身,展开手。
  “佛珠?”唐培成双手插兜,微眯了眯眼,“基督教堂里为何会出现佛珠?”
  还是……被找到了。
  兰昀蓁就站在离二人不远的地方,抿着唇,双手背于身后,下意识地摩挲起右手腕。
  “总归定是证物。”
  一道男声自外而来,伴着皮鞋的踢踏声,康修铭出现在门口,笑道:“你们两个倒好,撇了我到这儿来了——云小姐?”
  康修铭再一看,见她在这里,很是意外。
  贺聿钦用帕子将那些佛珠包裹好,转身:“怎么这时候过来?”
  “这房间隔音不好,走廊上总有船员经过,就这样被吵醒了。”康修铭回罢,又看向她,“云小姐是……?”
  “我睡不安稳,便想出来散散心,没想到遇见唐先生和贺少将军。”她微微一笑,又解释,“贺少将军担心我一人不安全,便带我一同过来了。”
  康修铭瞧了眼贺聿钦,笑一笑,对她道:“此地血气重,你一个姑娘家不宜留在这,我叫船员送你回去。”
  闻言,她目光瞧向贺聿钦。
  后者朝她微微颔首。
  兰昀蓁低首,被发丝遮挡住的眼神落在他握拳的手上。
  本想亲自确认那佛珠,但如今却无法冒险了。
  -
  回到房间,天已然是朦朦亮。
  周缨馨尚在安睡,兰昀蓁翻开那本《巴黎茶花女遗事》,拿出票据,欲塞进行李箱中,不料周缨馨此刻醒来。
  “……小蓁姐,你何时醒的?”周缨馨揉着眼,有些迷糊。
  她淡定自若地将票据重新夹回书页里,声音轻柔:“我有些睡不着,便出去走了走。”
  周缨馨眯眼打着哈欠,揿亮床头灯,拉着她一起躺下:“开着灯睡,这样就不怕了。”
  兰昀蓁笑一笑。
  比她小三岁,还是个小姑娘。
  沙沙一阵响,身旁的人轻轻拍她肩头,于暖黄的灯光下递出一板东西:“我带了安定片,小蓁姐你实在睡不着就吃一片吧,很管用的。”
  “多谢你,不过不用了。”她低眸瞧着那板药片。
  周缨馨无奈将药收了回去,此时也有些睡不着了,拿了几个枕头垫高靠着:“天都将亮了……要不我们来聊天吧!”
  “聊什么?”
  “嗯……你在美国时会想家么?”
  兰昀蓁没有回答。连空气也静静的。
  窗户开了条缝透气,外边海风吹进,轻柔掀起一卷乳白色的薄纱窗帘,幽微地与墙纸贴近,呢喃细语着。
  时间像是定格许久,久到周缨馨都要以为她睡着了。
  她试探着出声:“小蓁姐,你睡着……”
  “有时候会的。”
  “啊。”
  周缨馨忽地被吓一跳。
  因为她的声音太轻了。并非似轻飘飘的幽魂那般嚇人,而是一种清冷飘渺之感,可周缨馨总觉得还有一丝伤感交织其中,她忍不住去看她神色。
  兰昀蓁轻轻闭上眼,好似这般脑海中便能再现往昔云家盛况。
  “尤其想念擂沙圆。”她轻轻偏头,对她微笑,“我记得,乔家栅的擂沙圆很是香甜。”
  “对吧!那些东西,远隔着太平洋都吃不到!我还记着我爹做的蟹壳黄……”
  话匣子一旦打开,周缨馨便无法止住地兴奋地回忆起来。
  兰昀蓁视线静静落在露出的那缝窗玻璃上。
  向外望,是侵晓色。
  -
  接下来的五日,她都未能见到贺聿钦。
  兰昀蓁垂眸看着红酒杯中泛起的圈圈涟漪,心中沉思着。
  若连他人也见不到,又该如何取走佛珠?
  正想着,耳边传来“叮当”一响,周缨馨放下银叉子到碟子上,凑过来道:“听说,那聂家大少爷的遗体再过几日便要被处理掉了。”
  她回神:“这是从哪听来的消息?”
  “消息不都是传来的么。”周缨馨咂巴了下嘴,捻起餐巾揩掉嘴角的蛋糕屑,“说是,因着还有一个多月的旅程才到上海,怕尸体在船上腐烂发臭,只好选在邮轮下一次停靠时草草处理了。”
  “说来也真是可怜,死在这茫茫海上,连骨灰都不一定带得回。”她又叹息。
  兰昀蓁静默片刻。
  周缨馨以为她又回想起枪响的那晚上,忙扯开话题:“不吃东西了,我们去跳舞吧。”
  今夜的船上是有舞会的。
  她偏头,看向一旁华灯辉煌,气氛欢愉的舞池。
  人们轻歌曼舞,觥筹交错,不见愁色忧色,似是全然忘却了前些时日的那起命案。
  周缨馨很快便被邀请去了跳舞。
  “别干坐着了,小蓁姐。”周缨馨的手被另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绅士地牵引着,她回头,促狭地眨眨眼,笑着朝她招手。
  兰昀蓁无心纵身欢愉,坐着原座,回以一笑。
  她仍旧心事重重,想着佛珠,想着聂理毓临死前的模样,也想着……那人该如何才可脱身。
  但眼下,最要紧的是佛珠,这东西能在邮轮上处理了是再好不过,落在贺聿钦手中,于她而言毫无益处。
  只不过,她现在没有理由与他多加接触,过于频繁的相处只会惹人生疑。亦或许,她可使贺聿钦主动靠近她。
  毕竟,失却了主动权,便也失却了目的性,被动一方的动机总是难以让人置疑的。
  舞场里的乐点接近尾声,新一轮的舞曲又将奏响,跳动着的气氛渐渐回温涨向高潮,她听出来,那是一支华尔兹舞曲。
  她仍记得在圣约翰大学就读一年级时,有位加拿大籍的中年女教师负责在礼仪课上教导女生舞会的礼仪,某节课不知怎地,忽地说到华尔兹。
  那位外国女教师拿白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古德文单词“walzl”,那是英文“waltz”的最初来源,意思是旋转。她还记得她转过身后,放下粉笔,用随身手帕挥了挥空中的粉尘,又优雅地擦干净手指——“法国人尤爱圆舞曲,因为它们轻快、洒脱。可教会却十分不喜,他们认为在舞蹈时,男女切近,舞步敏捷是粗鄙伧俗、不堪入目的……”
  彼时的英国报界对其也充斥谩骂,认为这是局限于妓女的诲淫表演,不该被传于上流社会之中。
  “……我们认为有责任提醒家长,不要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如此致人死命的瘟疫中去,它不再为任何有道德的英国社会阶层所容忍。”报刊上如是抨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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