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4章
小小龙身上有一块玉,玉上面写着熵。她后来总爱穿桌布,就这都不愿意好好穿,便加了个一个裳,叫裳熵。
名字是先生取的,她得了病,说一句话,要中断咳三次,肺被喉咙牵着疼,但她还是爱说,爱教导。小小龙大闹客栈后,她见这小孩长相漂亮过头,恐担心是妖孽,便说:我们去报官。
带刀的捕快说:找官也没用,官不管这个,要找,就得去找仙。
厨子说:仙更难找,就养着吧,无非是多添一张口。
这份美好幻想在下一顿饭时被打破了,小小龙初次显现出那绝对非人的胃口,小嘴一张,一次性吞了下半头牛,且连骨头都嚼碎,吃个干净。三人心知有异,却又觉得好歹是一条性命,哪能丢弃,便还是养着。
为了不叫人看到她的脸,先生去买了个白猫面具,扣在小小龙脸上:若是不想惹上祸患,就好好戴着,千万别摘下来。
小小龙第二天就摘掉了。
她不爱穿衣服,觉得那些柔滑的布料贴在身上,很是累赘,相比较之下,更偏爱咸菜坛子。
有一次,她偷吃了店里的咸菜,吃完了,就在坛子里睡着。
到深更半夜,三人没瞧见人,打着灯笼,四处找,四处唤,连山都进了,还是找不到她。正焦急时,就看见她穿着坛子走了出来,手脚的位置都打了洞,头上还顶着盖子,瞧着颇为可爱,也就任由她去了。
咸菜龙喜欢热闹,所以会跟随捕快和先生一同去镇上。她把手脚一收,坛子侧着,便能像轮子一样在街上滚动,咕噜噜的,从街头到巷尾,乍然出现,转瞬消失。这番动静,没少吓着行人,闹得四处不安宁,堪称混世魔王。
她毫不在意自己惹出的麻烦,遇到好吃的就吃,好玩的就抢,天天让那两人给她擦屁股。
时间长了,先生决定要教化她,先从端正仪态开始,偏生这小东西脾气暴躁,不受管教。
教她用筷子,筷子被吃掉。教她好好拿勺,勺子被吃掉。教她别上桌,就坐在板凳上吃,桌和板凳都被吃掉。先生气得吐血,拿她没有办法。
咸菜龙我行我素。
这种浑日子过了几个月,咸菜龙又一次躲在坛子里装鬼吓人时,没控制好方向,以极高的速度撞上柱子,只听咔嚓一声响,她最钟爱的一个咸菜坛,就这样壮烈牺牲。
那清脆的破裂声像是把她叫醒了,让她意识到,不是所有东西都像她一样皮实。若是过度使用,会被损坏。
另外就是,投注了感情的东西被弄坏了,人就会相应感受到难过和失落。
那种情感,比受伤了还要痛苦。
于是,咸菜坛一碎,她像是开了智,居然收敛不少脾气,愿意听话了。
趁此机会,先生带她去了自己创办的私塾学习。
说是私塾,其实称不上,她只是在镇上的偏僻处,租了间房子,拿来教人。
能在这上学的,都是些穷苦孩子,所以内部陈设简单,一张席,几张桌子,戒尺都是从树上折下的柳条。至于笔墨,都是靠她给大家族抄书换来的。
小小龙离开咸菜坛,还是不爱穿衣服,捕快为她买来的新奇衣物统统不看,但对最开始那片桌布,便披在身上,当袍子穿,还戴上了那白猫面具,手长脚长,卷发茂盛,瞧着像模像样。
先生要教她,却也不觉得,能真正教她圣贤书上的内容。所以,只是让她在课上旁听,她是斗蛐蛐,还是睡大觉,都无所谓,只有说些简单的道理时,才会走到她被啃到坑坑洼洼的书桌边,指导她一两句。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
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那些个内容,猫猫龙闻所未闻,听得云里雾里,要撑着才能不睡着。
一起上课的孩子们常常会看她,说笑话逗她玩,在她头上插花,把她的头当花盆,还说她的眼睛像猫一样圆。
先生教她做人,总是严厉,别的内容就有些不在乎。上课要是上烦了,她就溜达出门,去找捕快。
早年间,捕快唯一的女儿被拐走,她痛失孩子,就格外喜欢孩子,挣得不多的钱,都拿给猫猫龙花,给她买好吃的,买新衣服,还让这小家伙骑在脖子上,带她出去玩。
猫猫龙时常睡在她家,时常睡在先生家,时常跑到厨子的酒馆里休息,日子过得悠哉。
那时,先生爱喝酒,却不愿在教书育人的地方喝。她与捕快是好朋友,合计合计,一道出门觅食。都是嘴挑的人,寻寻觅觅,最后在靠近城外的地方,发现一家又便宜又量大的酒馆吃饭。
她们常去,久而久之,和酒馆的老板也混熟悉了。经常自己下厨炒两个小菜,弄点新鲜吃食。三人结成好友,在酒招下喝酒吃菜。一张方桌,三人各占一边,猫猫龙补上了最后一条。
先生虽爱酒,但不能喝多,没控制住,几杯就醉。平日里严谨克制的人,醉了便粗犷起来,口中没个把门,说厨子的菜难吃,下一瞬,自己已去厨房爆炒。
捕快不爱喝,随时要干活,不能贪嘴,就只是尝尝酒味,得空了才敢放开喝,喝多了也不闹,还是安安静静的。
厨子非常爱喝,醉了之后,显出几分文艺,望着月色,吟诗作对。
瞧着她们,捕快常常笑道:诗人喝醉了炒菜,厨子喝高了吟诗,可真有你俩的,再来个什么?
先生说:再来个捕快喝多了偷鸡摸狗。
捕快道:谁偷鸡摸狗了?
先生道:你没当上捕快之前,不是爱摘别人家的杨梅吃吗?
小时候吃不饱饭,路过巷子,看别人家的杨梅生得漂亮,瞧着鲜嫩欲滴,偷偷摘来吃,结果被抓住,扭送到衙门。
那是捕快这辈子最害怕的时刻,但也是这个契机,让她后来走上了当捕快的道路。
那都多少年前了?谁小时候没点丢人的事。
厨子说:还是我来讲吧!白猫喝醉了上天入地,成仙啦。
经常听她们说这些话,猫猫龙也能对上一两句:谁曾想,白猫千杯不倒!
她说着,便仰头干下一大杯酒。先生说:喝酒,要品,你这样囫囵喝下去,不就像是水一样吗?
猫猫龙说:我本就是为了解渴,管她琼浆美酿,喝什么不是喝?
这话说完,她便醉倒,再也爬不起来。
天蓝水清,酒旗艳红,她躺在长椅上,看着天上缓缓飘动的云层。三个大人喝酒,商议事情,说些镇上的事,什么都聊一聊。这样的安闲日子,过了好几年。
突然,爱影拦在慕千昙面前:师尊,后面的,不要看了。
料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慕千昙理解她的心情,却还是问道:为什么。
爱影抿着唇,忽而扑上来,抱住她的腰,摇摇头:不好。
没关系,慕千昙道:你的那些事,我早就知道了。
几年过去,那件桌布被猫猫龙穿得破破烂烂,捕快将她捉住,喂她只鸡,自己扒来衣服,帮她补上。次数多了,补丁一个叠一个,看着无比斑斓,瞧着倒像是乞丐穿的衣服了。
捕快想给她换新的,衣服不穿就算了,就算是新的桌布,也比这旧得舒服呀。乞丐龙不愿意,认准了似的,还是要穿。
日子一天天揭过,快乐的时候大同小异。三人吃饭时,乞丐龙就坐在一边,用奇怪的姿势握笔,听先生的话,练习写字,常常弄不好,搞得满身是墨迹。若是先生没看见,她便偷懒,用鸡翅沾墨汁吃,这样脸上便也漆黑一片。
先生瞧见,总是无奈:这小姑娘,怎么什么都吃啊。
捕快说:她是要成仙的人,吃多点也没事。
厨子道:成什么仙,还是做人自在。你们晓得嘛,她们当仙人的,还要辟谷,吃不得饭,哪里还算是好日子。
当然不算好日子,乞丐龙觉得可怕,又要辟谷,又要清心寡欲,才不要去修仙!只是,她还不知道不幸会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快过她的认知。
酒馆里的杀人和诅咒之事发生后,没几年,先生就因为再次病发,没得治,离开人世。
死之前,她握着乞丐龙的手,告诉她,就算自己没了,也会在天上看着她,叫她不要再偷偷摸摸,好好做人,做个善良的人。
乞丐龙尚且不知道死亡的意义,还要她去喝酒。
先生说,再也不喝了。
她一死,私塾也散了,那些喜欢调戏自己一嘴的同窗去了各处,曾经一起喝酒的人只剩下了三个。再后来没多久,捕快大人在追查一起惊天拐卖案的时候被残忍杀害,于是鲜红的酒招下,方方正正的桌子边,永久空了两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