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0章
老人道:修者长命百岁。
秦霜道:还是有要死的一天。
再远的路,也要一步一步走,而那无视外界风雨,始终稳步向前的,不就是时光吗?再怎么阻挡,都会抵达尽头的。
老人懂这个道理,却不明白为何那么年轻的人也会有此般忧愁,而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比谁都看得清死亡的苍白。她说:怕是留不下什么。
良久,秦霜道:我也觉得。
几日后,一大片野山中,密林森黑,不时有狼嚎声传来。秦霜快步穿行于其间,衣袍纷飞,狰狞的绿意飞速向两边倒退,脚步密集。她一手掌琴,另一手执符,灵力汹涌,精神高度戒备。
为了追踪一只妖,她在这片林子里蹲了三天,终于捕捉到了那只妖行动的蛛丝马迹。
她本可以直接将之拿下,可妖物狡猾,竟使了一招金蝉脱壳,逃之夭夭,还是向着山下村子的方向。
要是让它吃了人,可就会变得更难对付,秦霜不敢怠慢,使尽解数,好在又一次抓到妖物行踪,就在这附近。
她目光若削,剜遍路边的草丛,与粗大的树干后,迫切找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就在这时,草丛微动,妖气弥漫。
秦霜的瞳孔骤然缩小,先是一符打出,接着手指拨弦,一阵阵尖利之声喷薄而出,周遭枯枝败梗纷纷坠落,而草丛中物也是噗嗤一声响,血气弥漫开来,僵死不动了。
掌心按在弦上,止住了悠远的弦音。确定那东西不动了,秦霜才走近,边走心中还疑,怎么没见它还手呢?这东西跑了那么远,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走到草丛近前,血味更浓,可妖气却淡了,秦霜心中升腾起一种未知的惶恐。
她不敢用手去碰,便捡了一根长树枝,将草丛拨开,下面的情景,使她骇然,呼吸都停住。
那显然是一具人的尸体。
莫大的恐惧自秦霜胸腔炸开,她一瞬间回到了童年时,面对漫山遍野凶残的妖兽,与拂柳般轻易死去又被践踏的同胞,那撕心裂肺的绝望感,至今仍动摇着她的勇气,而此时万籁俱静,没有谁对她张开獠牙,她却觉得天地翻转,眼前发黑。
她杀人了?
一阵厉风吹来,秦霜眼珠一滑,旋即转身,本是下意识再拼出一击,可那具尸体陡然晃过眼前,她的动作停滞了,胸腹猛一痛,血花溅出。
妖物的脸倒映在她眼中,她咬紧牙,拼尽全力祭出三道弦音,将那妖物斩成几段,尸块掉下来,滚进泥里,血乌臭难闻。
秦霜喘息半晌,没管伤口,看了眼凄冷的月色,把两具尸体都带到山下。
村民看到那男人的死状,皆是涕泪不止,而妖物被杀,又是值得庆祝的事。他们将村里值钱的东西都双手奉上,拥在那仙子身边:引明上仙,这是献给您的!
您的宗门在哪,我要为您捐一座庙!塑您的神像,给您攒功德!
仙子,仙子!
被人簇拥,秦霜却是一阵阵发冷,好似掉进了冰窟窿里。
她抬眼,看到了人群后方,一个拿着小黄花的男孩。
那是死去之人的孩子。
父亲的尸体支离破碎,小黄花掉在地上,男孩跑开了。
秦霜什么都没拿,也没说一句话,径直离开村子。
回到宗门,她倒头便睡,可睡不着,睁着眼到天亮,眼睛许久不眨,盯住屋子角落的蛛网,已是红血丝一片,格外瘆人。而她无所觉,还是未处理伤口,妖物的血与她自己凝在一处,散发着微弱的妖气,仿佛此刻横倒在床上的是什么妖邪似的。
也许就是。
她的罪行会被发现吗?
她没有掩埋那个男人的尸体,甚至没有稍微修饰一下,村民们会反应过来,他身上的伤口并不是妖怪所造成的,然后找到天虞门要说法吗?
知道她所做所为的那些人,掌门,殿主们,师弟师妹们,以及秦河与阿昙,会怎么看待她这位完美的大师姐呢?
但...就算杀了人,也没办法吧,她并不是故意的,仅仅是那只妖物过于狡猾了,她中了套,仅此而已!况且,有谁的修行之路是一帆风顺,一点错误都不犯的呢?
就连当年的掌门,也有过杀神的名号啊。
想到这里,她干呕了一声,猛地坐起来,给了自己一巴掌。她怎么可以为了安慰自己,这样去说掌门?若不是掌门,她们姐妹俩哪还命能活到现在?
脸上是清晰的巴掌印,她捂脸哭泣。不是为了哭那个死去的人,也不是担心害怕,而是她看清了自己的心,那颗不知何时变得丑恶的心。
名誉,地位,钱财。一个人因为她死去了,她首先担心的居然是这些。
为什么她不再为了凡人的死去而悲伤了?
秦霜在屋里躺了两天,骨头快要和肉一块融在床上,终无法忍受。
又是一轮圆月挂在天上的夜晚,她跑了出去,把自己的罪行详细写在了一张纸上,并折了张纸船,放在水中,期待它顺流而下,被谁发现,看见上面记载的字,再来揭穿她,把这个没有勇气自己承认罪行的家伙送进刑堂。
然而,天意弄人,那纸船飘着飘着,竟然沉了下去。
眼睁睁看着白色没入水中,秦霜神经质般的笑了声。她跳进水里,激起水花,再次折了一只,小心护送它向下飘去,可没想到,再次沉了。
船沉了,秦霜难以置信,瞳孔颤抖:它沉了!
纸船游戏,她与秦河从小玩到大,载有无数欢乐的小船,从村子的小溪,游过死水坑,游过狭海,游过天虞门的每一条河流,却在这并不湍急的溪水中沉了下去。
是它所承载的东西陡然变重了吗?
秦霜面无表情,上了岸,跌跌撞撞往回走。走到半途,她被秦河拦住。少女哭哭啼啼,神色慌张,眼中的恐惧犹如见了鬼:姐姐,我杀了人,怎么办啊?
你杀了人?秦霜疑心她是在揭穿自己,可秦河脸上的表情不似作假。
是,我杀了师姐,一个和我有矛盾的师姐,我是不小心的...
有哪个师姐和秦河关系不好吗?秦霜的脑中流过这句话,可她抓不住,她早已麻木了,无法思考,连情绪也不曾波动。
惶恐的夜色中,她轻易就决定了隐藏妹妹的罪过。她握住秦河的手,嗓音虚哑道:你不要慌,尸体在哪。
在...
带我去。
她跟随秦河走进一片竹林,那地上,果真倒着一具面目模糊的尸体。
这个时候应该做什么?这个时候应该....
秦霜没有检查她的呼吸,也没有查看她的任何状态,甚至没有确认她的身份,她忘记了所有该做的事,只是遵循本能,在旁边泥地挖起来,直到挖出一个深坑,将尸体扔了进去,再掩埋。
她在旁忙活,秦河始终看着她,哭泣不知何时停下了,只有一双观测着的,冷然且讥笑着的眼睛。
把最后一捧土堆到地面,秦霜扔下铲子,再次拉住秦河的手:没关系的,我会替你保守秘密,宗门不会把我们赶走,你放心....
她的话还没说完,额头忽而一痛。
光芒刺着眼皮,驱散所有含混的梦,秦霜听到鸟叫声。她费力睁开眼,看到疏朗的竹林,以及蹲在他面前,眼中充满担忧的秦河。
你放心,我不会叫人发现的。秦霜抓住秦河的袖口,立即说道,嗓音哑到听不出是自己。
秦霜手上身上全是泥,就这么靠过来,把秦河一身白袍与马面裙都弄脏了,少女却视若无物,安抚着人,还将她抱住:姐姐,你说什么呢,做噩梦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在这歇了。
浑身都是针刺般的疼,秦霜无力摇头,一夜过去,清醒了些,她心里也觉得或许是梦,不然也太过荒谬。不过,是真是假,看看就知道。
身下的土地还是松软的,秦霜一把推开秦河,再次抄起铲子,又挖出一个深坑,而坑里并没有尸体,只有一些血。
没有尸体,哪里来的血呢?
姐姐!
秦霜听到一声惊叫。
她回过头,看到秦河惊慌失措的脸,身体表面也有黏腻湿润的感觉,用手一摸,满手是血。
原来是从她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太好了。
秦霜睡了半个月。
等她醒来时,身上伤口好了七七八八,一种沉重的麻木感像是裹尸布一般将她裹紧。她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窗外的骄阳照在她瞳孔中,只反射出了微弱的光点。
她逐渐回忆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事。
会做埋人的梦,大概是她自己理想的投射。她是希望妹妹在知道了现实后,也能够迅速接纳她,站在她身边,帮她隐瞒那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