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裳熵安静了会,把手往下挪,盖住下半张脸。片刻后,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偷偷翻到上目线,瞧过来:那你会把我丢掉吗?
慕千昙道:会,把你丢岩浆里。
李碧鸢差点被泡面汤呛住:诶诶诶额!昙姐!球球了,别说这种话!剧透了!
裳熵喃喃道:岩浆吗?那好烫喔。
慕千昙默不作声,翻了几页书。
深山虫鸣此起彼伏,萤火虫翩翩飘来,擦过窗沿,藏进少女黑发中,星星般闪亮。
她指尖在桌面上画着圈,脑瓜转了半天,憋出一个猜测:既然决定要扔掉,当初为什么要收下我呢?还有,你这么讨厌我,是嫌弃我是个小孩吗?
慕千昙自动忽略前半句话,只答后面:多大年纪了还小孩。
裳熵道:应该是十五岁。
应该?
嗯,具体是什么时间出生的,我也不太清楚。裳熵似陷入回忆:我只记得那是个山洞,啥也看不见,但有很多金银财宝,味道特别好。等我吃完了所有财宝,从洞里出来之后,到今年,就恰好十五年。
哦还有!想到某处,少女眼睛猝然亮起来:我还在洞里时,有件事记得很清楚。就是我还没出生那会,我听到我娘对我说,我早晚有一天,会遇见我的命定之人。
慕千昙微怔,蓦然想起刚从那小村镇将人接出来时,她本不愿,是因命运那句话突然改变了主意。
原本还不懂她怎么这般容易哄骗,又为何对那个词语如此执着,原来是亲娘曾预言过。
这也算是误打误撞了。
你娘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她爱我。
你信吗?
裳熵惊奇道:啊?干嘛要怀疑别人的爱。
一炷香已燃去大半,烟灰掉落,散发着残冷。慕千昙垂下眸子:她爱你,还离开你,这么多年不管你。这种爱怎能不怀疑呢?存不存在都不好说。
裳熵道:肯定是爱的,只是她有事情要忙,也有可能不在这世上了。不然,肯定会来找我。
慕千昙道:可笑。
当孩子得不到父母的爱,又万分渴望时,就很容易自欺欺人,甚至能为父母找出他们自己都想不出来的理由,来为他们开脱。
归根结底,不愿相信自己是被抛下的那个。
少女未回话,慕千昙继续道:爱是能够明确感受到的,也需要靠行动来表示,只挂在嘴边就意味着,对方除了嘴皮子功夫,什么也不会为你做。
裳熵往桌面吹气,起了层雾。
她嘟囔道:那这世上有人爱我吗?
她问出这么个问题,满心得意,认为可以列出长长一串名单,但审视过后,又觉得能用到爱这个字的,其实少之又少。
掌心擦去雾气,她扬起脑袋,哼道:如果没有的话就算了,我爱别人就好,爱与被爱都是一样的。
闻言,慕千昙轻轻叹息。
不一样,太不一样了,付出与收获永远都不会一样。
她不赞同,却也没反驳,只是道:随你吧。
香已燃尽,火星熄灭。裳熵动动喉咙,生怕她要赶人,火速续上话题:哦还有还有,我想和你说个事。
慕千昙:放。
裳熵道:就是,我想告诉你,在山洞里那会儿,我在生气些什么。主要在于那个姐姐刚说完,你就要杀了她,一点都没想过试试寻找另外的法子。生命都很珍贵,但你好像不在意。
慕千昙掀掀眼皮:你们去找了,找到其他方法了吗?
大概是又想到那时的挫败感,裳熵皱巴起小脸,手指戳着桌面:没有...
又立即来了精神:但去找了没找到,和完全不去找,是两码事!
我最后会妥协于你,是因为那是我竭尽全力后,意识到唯一正确的路,但你从刚开始就没想过要挽留!
慕千昙算是懂她别扭的那个点了,无非是想要个救人态度,哪怕是象征性的为人命惋惜,惭愧,不忍都可,但她表现得过于无所谓了,显得好像没太有人性。
而且,裳熵补充道:我还以为你是想一直藏着实力,不愿显露身份救她,才要动手的。为了不被发现伪装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别人是死是活你都不在乎.....
合上试炼妖鬼录,慕千昙打断她:一条条来。
首先,你难道看不出那个女人也不想活了吗?家族亲友全灭,几百年来活在仇人肚子里,看着亲生女儿被一点点蚕食而无能为力,你想象得到这种生活有多难过吗?
你救下她,到底是延续了她的生命还是痛苦,你想过吗?
你一意孤行要救人,怎么不考虑下她想不想被救?
其次,即使那个女人不想死,但若是被我发现杀了她才是逃脱之法,我也会不假思索对她下手。
生命重要吗?当然。但生命平等吗?不平等。万千生命之中,最重要的还是我自己。在我这里,我大于任何人。别人是死是活,本就是与我无关。
这番话语虽内容略严厉,她语气却并不深重,像是平常交流般凉缓,但嗓音本质依然如冰泉。
裳熵仿佛被汨汨流动的泉水冻住,眼睛都不眨一下。等她最后一句话说完,才缓慢僵硬地趴下去,闷闷哦了声。
是啊,她根本没意识到,还会有人不想活着的。
她静静趴着,良久良久,才涩声道:对...对不起,我是没想过,我只是觉得她很苦,都那么苦还要死掉....
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发间萤火又飞起,在她头上盘旋,因那眼睛太润泽,倒映其中,亮晶晶的,像是泪珠般晶莹。
慕千昙少有地笑了笑,声音很轻:你活得有那么幸福吗?还有余力为别人的不幸落泪。
裳熵爬起,抹了把脸:我没哭。
深吸口气,又立即吐出,来回几次,少女又咧开嘴笑道:那现在总归是好结局,她肯定和女儿一起投胎转世了。
慕千昙嗯了声,背靠椅背,神色倦懒。
坐得久了,伤处又在阵阵锐痛,像是腰部被人一棍打断了。好在姜泯那颗药确实好用,至少血流止住不少,不至于血崩而亡,但精神和身体都太累了,不知要休息多长时间才能缓回去。
得好好睡一觉。
正要赶人,忽又听那少女道:那你呢?
慕千昙:什么?
裳熵道:你是因为经历过太多不幸,所以才没法直视别人的幸福吗?
要不是那张脸蛋瞧着确实毫无恶意,甚至单纯到有点犯蠢,慕千昙几乎以为她是在讽刺自己了,无语片刻,道:时间到了,赶紧走。
裳熵哼唧道:我不想走。
别找事,我这会没力气揍你。慕千昙握住窗户,瞥了眼夜景:你出来应该没人发现吧,现在回去还来得及。黄雀可能是咒阶妖物,这个试炼成绩足够让你们一鸣惊人了,不要浪费机会。
不不不,黄雀又不是我杀的,是你的功劳。我若是认了,那不就是骗子了?裳熵狂甩脑袋,坚决道:我出来时就已经知道后果是什么,我也接受了,所以我不回去。
慕千昙道:试炼成绩作废,丢我的人。
裳熵理直气壮道:你之前还说你都不见人,怎么会丢人呢!这会又改口啦?没用,我可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啊,你没力气吗?是不是伤口疼,我都差点忘记我要来干嘛了!
她才想起什么似的,猛拍自己脑瓜,从怀里掏出几瓶药物与纱布,堆在桌上:你伤势怎样了?
这就要处理了,下去,慕千昙抬抬下巴,等人从窗台滑下,才将窗户关上锁好:回去,别烦我了。
少女的声音隔窗传来:我回不去,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你能不能收留我啊。
撑着桌面站起,头晕到差点没站稳,慕千昙才意识到透支太过了。她缓了缓,才道:怎会没地方?去找你最爱的封灵上仙。
裳熵道:怎么就变成我最爱了,不是喔。
是吗。慕千昙离开窗前,背对窗户,低头解开腰带衣领。
准备掀开纱衣时,她呼吸顿住,咬牙用力扯开。那些风干在伤口边缘,黏住衣服的板结血块哗啦啦落下。她脸色瞬时惨白,等那口气吐出来时,才徐徐回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