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江梓烨呵了一声,小小年纪如此冷笑,面上是违和的冷酷:“父皇是心善。当年的江芜,二哥,都是为了让皇祖父开心,不得不生。四哥五哥六哥,说是怕您有孕惹眼,先让别的嫔妃给您弄出的烟雾弹。说好了我会是他最后一个孩子,结果现在不还又弄出个?他还说皇后绝不会再有孩子,说她和江芜一样就是个挡箭摆设呢?也就您信他。”
宁善茹本就是水一般的美人,此时被儿子三言两语说得哑口无言,甚至心中那被她强压下的一丝丝隐隐的怀疑也重新浮了起来,让她那张温婉秀美的脸都染上了些许愁绪。
只是,一生行至此,已容不得她不信。
“烨儿,不管你父皇有多少孩子,你和玉衡都是他最爱的孩子。这些年,我们什么事都不瞒着你们。烨儿,你父皇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顺利把皇位传给你,”宁善茹两手各按在了一子一女的手背上,又转头与一直不语的江玉衡道,“玉衡,你的父亲是皇帝,你的弟弟也会是皇帝,你这一生都会是皇家最得宠的公主。”
“皇家最得宠的公主,得是曾经的太子,原本的大皇姐江芜吧。这些年父皇流水一般往坤宁宫送东西,咱们永乐宫可没见过那排场。皇后和江芜得的那些好东西,母妃您和咱们姐弟可是见都没见过啊。”江梓烨说着,又伸腿在桌下偷偷踹了江玉衡一脚,后者一下缩回了被宁善茹按着的手。
宁善茹不知今日这儿子怎的总要提让人不悦之事。不,不是今日,而是这两年,似乎孩子到了长反骨的年纪,儿子话多还总爱戳她不愿意面对的事,一直贴心的女儿反倒少言寡语了起来。
“你只见着了她们接赏赐,怎么不见……”宁善茹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怎么不见韩贵妃日日与皇后斗鸡事事争高下,怎么不见江……江芜几次中毒差点救不回来。从前你年纪小,有些话我也不好与你说。当年你父皇还未登基,我是他府中第一个有孕的,那又如何呢,不过三月,你那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姐姐的孩子就没了。便是后来,江芜和二皇子都两岁了,我生你三哥,也没养过两岁。要不是你父皇当机立断,让后宫多了三个皇子,母妃真不知道能不能护住玉衡与你。这些年,亏得有这些人,和皇后和韩玉斗得你来我往,才能有我们永乐宫安静些的日子。何况……”
宁善茹说到此处,话语微顿,竟是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了。
“何况什么?”一旁一直安静得像是不存在的江玉衡突然出声。
宁善茹看了一眼女儿,眸中是对另一人的怜惜:“何况那些赏赐,皇后接得欢不欢喜我不知。但那江芜……怕是从未觉得那是赏赐。”
太子尚年幼时,宁善茹见过几回皇帝当场赐物。只能说,那个孩子,金银珠宝孤本古画珍馐百味,流水一般的赏赐对她来说,或许都并非恩宠,而是负担吧。
早就在太子诞生之日,便从皇帝那儿知晓真相的宁善茹,对那个小女孩,是怜悯的。只可惜,她也有自己的孩子要保护,只能对那孩子心道一声抱歉。
江梓烨完全不知宁善茹在想什么,也不在乎江芜从前收到那些赏赐时在想什么,自是丝毫无法共情。
他的目的,在别处。
“母妃也是心善,若不是为了母妃与我们,她们何德何能能站在高位十多年。”江梓烨看着面前这桌因为宫人都被自己赶走而没有收拾的残羹冷炙,笑,“这些年权势她们有,荣华富贵她们有,父皇的爱与宠,她们也有。父皇说最爱我们,但一月只能来几回,但坤宁宫是一月能去半月,甚至有时还不止。便是做戏……十多年,他真不在乎她们吗?”
江梓烨说着说着,头突然靠近宁善茹:“母妃,今日你是不是让小厨房做了鱼丸给雪球儿吃?”
雪球儿是江玉衡养的猫,闻言警惕看向江梓烨,后者却压根没给她一个正眼。
“雪球儿这几日胃口不好,我便让他们打些鱼丸试试,怎么了?”宁善茹不解江梓烨之意。
“母妃,您还记得,一年多前,姐姐想要从猫儿房抱一只回来养时,您是怎么说的吗?”江梓烨不待宁善茹回答,笑道,“您说,这猫儿叫得吵人,又易掉毛,让姐姐抱回来便拘自己院里,莫让它跑来扰你。”
不用聊那些戳心的话题,宁善茹的面色好了许多,不禁跟着笑道:“是啊,那会儿我是这么说来着。但雪球儿那么乖,软乎乎的,抱一抱心都化了,哪儿还顾得什么掉不掉毛。现在我这儿啊,一不小心就到处粘着它的毛。你父皇上回来说呢,他要偷摸着来,回去都得沐浴更衣,不然别的人一看他身上的猫毛就知道他来过永乐宫。”
宁善茹说得开心,不查身边儿子一变再变的面色。
旁边江玉衡却是看在眼里,暗道回去就得看紧雪球儿,莫要让这脑子有病的煞星撞上。
虽然宁善茹说的,没一个字是江梓烨爱听的,但他依然耐心听完,最后勾了嘴角丢下一句结论:“母妃您看,这便是日久生情啊。一年半,您便对雪球儿从不喜变成了爱不释手。那么十八年,父皇对那皇后,对那江芜……她们难道还不如一只猫吗?”
江梓烨说的,也没一个字是宁善茹想听的,但是……竟格外的有道理。
“烨儿,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对你说了什么?”宁善茹两手握住儿子的手,“我怎听着,你似乎有些误会你的父皇。不管那皇后如何,江芜如何,她们现在一个在冷宫,一个流放去了北地,那皇后腹中的孩子也与你年纪相差甚大。她们都不会妨碍到我们了。”
说到此处,宁善茹又紧了紧握着儿子的手:“倒是二皇子突然与那永安伯家的女儿搭上,抢在你父皇的计划前头说破了江芜的事,稍稍有些麻烦。不过你父皇说了,欲让其灭亡必先让其疯狂,他这回将计就计,全盘同意了二皇子对江芜的处理,朝中已经开始有二皇子性格暴戾手足不容之声。想来,再过五年,你成人之日,你父皇必能如之前计划的一般,将天下放入你的手里。”
“然后你们便携手江湖,共历大好河山去?”江梓烨肃了面色,抽回了手,“母妃,若有那日,你真的会跟他走吗?就留我一个人在这宫里?”
“你这孩子,怎么总问这个。”宁善茹笑了一下,“你那时候是皇帝了,整个宫里的人是你的。”
这回的笑,宁善茹却是真心了几分。
是啊,远离这吃人的深宫,一直是她的梦想。只是江启乾想做个好夫君,更想做个好皇帝,他们得把这皇位这江山稳稳地放进他们儿子的手里,才能离开。
为了安抚北地的韩家军,为了平衡朝中的势力,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忍耐了太多。只希望那二皇子继续以为没了江芜,他就是离皇位最近的人,再嚣张一些,再疯魔一些,让一切的计划,再顺利一些。北地韩家军又如何,二皇子对江芜的处理,注定了他也名声有瑕了。
“二皇子一直与太子争,韩贵妃与他最恨你父皇对皇后太子的偏心,所以这回一抓到江芜的把柄,二皇子便疯得顾不上更多,只想狠狠羞辱她,连赐婚女子给她的事都提得出来。他在那一刻,便已输了。我们早早与你和玉衡说清太子的事,也是怕你们看不通透,生出无谓的妒忌。”宁善茹拍了拍儿子,“烨儿,你日后登基。若那江芜还活着,便招她回京,在京中随便找个地方圈了她吧。”
宁善茹说了许多,江梓烨却似没有听见一般,开口依旧执拗在前面的那个问题:“等我登基,您会跟着父皇离开皇城吗?不能留下来陪我吗?让父皇带着其他人去,反正爱他的人那么多,把皇后带走吧,韩贵妃也行……我只有母妃您啊。”
“傻孩子,都十三了还说孩子话。”宁善茹伸手捏了捏儿子的脸,“你父皇一直在为了那一天努力啊,我当然要和你父皇一起走。不过,我们会回来看你的,带上各地的特产。你不是一直很喜欢搜罗那些么?到时候母妃每到一个地方,都给你寻一大包,让人给你送回来。”
江玉衡桌下的脚紧紧地收拢在自己的凳子边,就看着那母子二人挨着坐,一个用撒娇的语气说着藏着满满恶意的真心话,一个用哄孩子的语气鸡同鸭讲。
她要劝母妃答应留下吗?不然她怕那个小煞星,登基那日就是干掉父皇之时。
不……
她为什么要惹事上身,她还是尽快把自己嫁出去,随便他们的死活吧。
毕竟,没有人会相信她。
就像是两年前。
那个才十一岁的煞星半夜翻进她屋里,提起她的衣襟,用冰冷的刀子贴在她脸上警告她不要老粘着母妃。那会儿还没什么脑子的她,转头便与母妃偷偷哭诉一番。
母妃说什么来着。
哈,不要在白日看太多话本子,夜里都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连问一问那煞星都不曾,还让她别将奇怪的梦和弟弟说,平白吓着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