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只能说,还好杜引岁不知江芜打的什么主意,不然怕是得急死。
  前头闻到的青山绿水,肥鸡野菜,萝卜豆角都是虚无,只有这落在嘴里的面糊糊,才是真实啊!
  浓浓的粮食香,淡淡的甘甜,略粗糙的糊糊从舌间滑过是那么幸福!
  多少年了,多少年没吃过这么正常的味道了!杜引岁感动到想哭。
  好吃!爱吃!哐哐吃!都给我炫嘴里!
  死嘴,快吃!
  杜引岁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口舌喉间,只可惜依然完全无法掌控躯体,只能等待吞咽的本能缓缓地把那么薄薄一点儿的糊糊送下去。
  比起注定要发作的毒药,果然还是这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止的糊糊更让人焦心啊!
  只是,这份焦急,最终还是在一次又一次稳定出现在口中的小糊团的安抚下,逐渐平息了下来。
  这人……耐心还挺好的。
  就是不知道如果自己一直是这么个状态,她能一直这么养着自己不……
  杜引岁又含住了一小点儿糊糊,思维飘忽了一瞬。
  躺着的人无知无觉,快乐地吃吃吃。坐着的人却是遇到了一点儿小问题。
  馒头还有不少,水却没有太多了。
  江芜只能试着做了一个没么多水的小面糊团,然后紧张地目送它消失。
  嗯,昏迷,却真的能吃。
  还是得找个大夫才行,江芜捏着小面团,目光担忧地在膝上那人身上的伤口上扫了又扫。
  流放队伍,是在天色完全暗下,又过了近一个半时辰,才抵达三桥驿。
  四五十人的队伍涌入后院,却只有沉重的脚步镣铐的撞击和衙役吆喝的声响。
  时至此,就算“植物人”吃得再慢,那两个馒头也都落肚了,就是……
  “什么声音!”
  赶着新人进门的年轻衙役警惕地看向屋角。
  江芜:“……”
  杜引岁:“……”
  年轻衙役把赶进来的一老一少加两个孩子往边上别了别,快步进屋走近屋角。
  在看到门口老者的瞬间端正坐直的江芜微垂眼眸:“腹中饥饿声。”
  年轻衙役惊讶低头看向地上的女子:“她不会是摔出了什么问题吧?饿能饿这么大声?”
  “大人,能不能与谭大人说一说,请个大夫来看看……银钱,我会仿竹松子善绘的山水图,售出后除了诊金皆可送与诸位大人。”江芜并不想当着门口老者的面说这些,但是此时不言,再见谭望可能就是明日了。
  也怪她,早前说起银钱大夫,她总想着自己身无长物,又怕笔墨流出给无辜人惹祸,竟是一个馒头都喂完了,才想到可说“仿绘”,实在愚钝。
  “竹什么?”年轻衙役对绘画一无所知。
  就在江芜想要再解释一二时,门口一道熟悉的粗声响起。
  “干啥呢磨磨唧唧的,快点关好了吃饭去。”赵七扫了一眼门边四人,“小力子你看不着这屋就这么点儿地方,这四个关隔壁去。”
  “赵哥心咋那么善呢,地方小才好啊,犯事儿的人还让他们住那么舒坦啊。就该让他们坐不稳躺不平的。”吴力笑嘻嘻地走到门边,不大客气一般推搡了门口的老头一把,“进去啊,让我请你啊太傅大人。”
  “呵呵,那我可真是心善啊。”赵七笑着用脚刮了一下门口的两个小崽子,“去吧,堆一起去。”
  秦崇礼被推得微微踉跄了一下,却是老老实实地借着儿媳的搀扶往屋里去了。
  “赵哥等我一下,我锁了人就来。刚进来我就闻着味儿了,今儿有卤肉吃吧,咋这么香呢,真是馋得慌。”吴力一边滋溜着,一边伸手把落在后头的两个小的提到了屋角。
  “可不咋的,好像是新请的灶娘,胆子老鼠大,手艺真不错。”赵七砸吧了一下嘴,回味了一下刚才去灶房尝的肉,催道,“锁快点。”
  “好了好了。”吴力把一老一少锁在离江芜她们很近的墙边铁钩上,又从腰上扯了两条细些的链子,把两个孩子的脚踝也各锁了一只。
  两个衙役勾肩搭背吃肉去,屋子的门被从外面锁上,不过几息,屋中便霉味儿更甚。
  衙役们直接在后院开了一桌,吃饭看人两不误,吃的饭食也不负责,一人一大碗卤味加大白馒头都管够。
  席间赵七一边夸着田婆子的手艺,一边把她之前如鼠一般的胆子拿来当笑话说,全然不知他看不起的鼠胆婆子曾在他眼皮子下头如何暗度陈仓。
  外头院里吃得热闹,灶房田婆子把几道给前头驿长他们做好的精细菜扣回锅里温着。
  门口轻快脚步声近,混着少年压低了依旧清亮的声音。
  “姑婆姑婆,快给我也来一口。”
  年轻的驿卒挤到灶边,张大了嘴被田婆子喂了一筷子大肉。
  “阿虎,我们是不是该去给犯人们送饼子了?”田婆子有些紧张地拍了拍一边叠的高高已经凉了的黑面饼子。
  “唔,嗯……嗯?不不……”田虎抬手止住了田婆子要端饼子的动作,依依不舍地咽下嘴里香喷喷的卤肉,“这回不用你去。”
  田婆子有些不解:“不是说等有生意打这儿过,就让我跟着你学一学怎么给流放的人卖饼?”
  “驿长把周孝叫回来了,他和我去。”田虎说着又拿手去捻肉,又道,“姑婆的手艺还是那么好,姑婆你也吃啊。”
  “周孝不是旬休回去看他娘了?”田婆子挡了田虎的爪子,递了筷子。
  她可不能吃,她今日的夕食去了那两个杂粮馒头,已经只剩一碗芦菔汤的份额了。
  “这回有大肥羊,周孝抠钱最在行,驿长之前让人去把他喊回来了。”田虎一边嚼肉一边指了指黑面饼堆,“姑婆你这按之前定好的做的吧,多多的麸皮。”
  田婆子点头。
  田虎伸手在最上面的黑面饼子上掰了一块丢嘴里,没嚼两下就吐了出来:“呸呸,麸皮多了真拉嘴。不过这味儿还是新鲜了点。不行,姑婆再找点酸馊的水往上刷几下,得让那肥羊好好见识一下没给钱的饭多难吃。”
  年轻小子,动作太快,田婆子差点没被田虎突然尝饼子的动作吓死,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心软做了两个麸皮少些的。只能说还好被压在了最下头,就是……如果她不跟着去,这饼子也落不到那小姑娘和咕噜噜手上。
  罢了,都是命。
  自己平日小心做人,怎的今天来来回回地冒险。
  “你们这之前不知道谁腌的菜有些坏了,你要觉得行,你就刷。”田婆子听话地从灶后头提了腌菜缸出来。
  田虎凑近闻,干呕了一声,连连点头。
  “也不用都刷,好些穷鬼。”田虎说着,眨巴了一下眼,凑近了田婆子低声秘道,“姑婆你还不知道吧,这回谭头带的流放队伍,里面可是有了不得的人。我在前头听到驿长和谭头说,这回流放犯里头还有废太子和废太子妃,太子原来是女的你敢信吗?女人还娶了女人,这皇家真是趣事儿多啊。咱这三桥驿离都城也不远啊,咋消息这么慢,人都到了我们都没听说这事儿。”
  “谁?”田婆子脑子一嗡,觉得自己可能是又幻听了。
  “女太子和她媳妇。姑婆你没见着吗?就是谭头之前先领过来的那两女人。我一会儿得去好好瞅瞅,多厉害的女人啊,女的装男的当了十八年太子,流放了还能娶个媳妇,我都还没媳妇呢。”田虎又下筷去捞肉吃,肉都塞不住他叭叭叭的嘴,“可惜了,那么有身份的人,身上一个铜板没有,一会儿给我拿两正常黑饼子吧,她两抠不出钱。哦,还有秦太傅。你就给一半饼子刷臭菜水儿吧,那些没钱的给她们吃臭的也榨不出钱。姑婆……姑婆你在听吗?”
  “我们,我们就一个太子吧?这些年,就是一个太子吧?”田婆子神思恍惚地看向田虎。
  “是啊,就是那个啊,出生就当了太子的那个呗。”田虎伸手扶住了突然软了身骨的田婆子,惊道,“姑婆你没事吧?”
  田婆子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
  难怪,难怪觉得那么眼熟。
  那个姑娘,是太子啊,是太子啊……
  她竟没有认出来,真是瞎了她这双老眼!
  老天啊,她干了什么,她就给了太子两个杂粮馒头和一碗水,连竹筒水壶都没给太子留下啊!
  她是废物,她是罪人啊!
  第5章 与她善者善,与她恶者恶!
  马桥生在三桥驿干了大半辈子,从打杂的驿卒一路干到一驿之长。奈何穷驿就是穷驿,他年年看着南方的桃园北边儿的甘泉吃肉喝汤,自个儿只能嘬点咸菜头。
  一直到十多年前,在都城的远方表侄谭望接下了来往凛州的差事,马桥生才过上了偷偷吃肉的日子。
  大昭国北方边境凛州,因北邻苍国野心勃勃岁岁来扰,大小战事不断,长年需补充物资人口。谭望的差事,便是押运都城及周边州郡判处流放的犯人前往凛州补充人口,一年少则一趟,多则一直都在来回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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