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想来是晏元昭说的药效发作了。
  她看了看被白羽收拾得整洁的床榻,终归没再躺上去。打开衣柜,取出柜底那层床褥展到地上,手抵突突发跳的太阳穴,将自己蜷曲成一团,窝在被里,在简易地铺上沉沉睡去了。
  日影西行,黄昏过后,斜月欲上。
  晏元昭了结完公事回到小院,白羽委婉劝道:“郎君,您要不要把沈娘子关在别的房间?她待在您卧房,多有不便。”
  “不必,此女狡猾,需我亲自看着。”晏元昭补充道,“不要叫她沈娘子,她不是。”
  白羽只好改称锦瑟姑娘。
  “她身子怎样?”晏元昭问。
  白羽不明白郎君何有此问,脱口道:“可好了,能吃能睡。我送晚饭的时候她呼呼大睡,怎么叫都不起,没见过心态这么好的人。哦,她打了个地铺,没睡您的床。”
  沈宜棠昏昏睡睡,迷糊中感到日光与暮色依次覆过眼睫。直到周遭又明亮起来,她才彻底清醒,费力地抬起眼皮。
  一室灯烛莹莹,晏元昭背着灯,捧书在读。
  沈宜棠坐起,发觉额头烫得轻了,身上盗出一层汗,药效似已过了峰顶,只是喉咙干如刀割,吞咽口水的时候生生地疼。
  像是知道她醒了,晏元昭转身看她。
  她撞上他幽邃的眼波,恍惚犹存,不知该作何样的表情。
  须臾,晏元昭重新低头看书。沈宜棠晃晃悠悠地朝桌案走去,因为头重脚轻,中途打了个趔趄。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晏元昭的目光又飘来一回。
  案上摆着白羽送来的晚饭,有些凉了,她不介意,欣然举筷。
  吃着吃着,听见晏元昭沉静的声音,“你的胃口倒是很好。”
  沈宜棠道:“我不管什么时候,胃口都很好。”
  她尝过饥饿的滋味,不会和自己肚子赌气。
  晏元昭看到她风卷残云地消灭两碗饭,终于领悟了白羽所说的能吃能睡。若说以前的沈娘子饭量像只小猫的话,那对着粗劣饭食大快朵颐的这位,就是一头猪。
  吃那么多,为什么不长肉呢?
  晏元昭皱了下眉,对自己冒出这种念头感到气恼。
  但这个情景实在似曾相识。
  他和她在公主府一同度过的那些夜晚,就是在这样的明烛下,他读卷宗,她在旁吃东西。
  不同的是,那时的她吃得很安静。而现在——晏元昭又皱起眉——因为她发出的呼噜呼噜喝汤声。
  他也有些想吃东西了。
  沈宜棠吃完,盘腿坐回地铺,迎着晏元昭的双膝,软声道:“晏大人,我请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她求他的时候,倒不忘摆出点沈娘子的娇柔作态。
  晏元昭垂落眼眸,“说。”
  “你能不能派人帮我给会仙楼的老板娘捎个信?她姓桑,是我朋友,就是她拜托我顶替舞姬来刺史府跳舞。”
  “你给她报信,想让她来救你?”
  “不不不,”沈宜棠解释,“我是让她不要来救我。她听说我成了巡察使的宠姬,肯定会着急担心,想方设法来接我出去,我想和她报个平安,说我是自愿的。”
  晏元昭道:“你似乎多虑了。据我所知,曲岱通知会仙楼时,桑千娇并无异议,她一句都没问过你。”
  沈宜棠一愣,“真的?”
  晏元昭淡淡看她,“我不像你,把骗人当家常便饭。”
  沈宜棠忽略掉他的嘲讽,纳闷儿道:“不应该啊,以我和她的交情,她不可能不闻不问,尤其我还是因为帮她的忙才被你掳走的!”
  晏元昭对她用的掳字很不悦,薄声问:“你和她是什么交情?”
  “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她也漂泊了不少地方,近几年才在河东立住脚,接手了会仙楼。四年前她将会仙楼重新修缮,我还来给她捧过场,这次来河东也是受她邀请。说起来,我好些衣裳钱财都在她那儿放着呢,她至少应该派个人送来啊......”
  沈宜棠疑惑不解,晏元昭的思绪也搅动起来。
  “四年前你来河东,就是那时你和面具人搭上了线?”
  沈宜棠有些意外他提到此事,“对,我当时住在会仙楼,刚好面具人的手下在楼里找和沈娘子容貌相似的女子,我被他们瞧中,不久就进京扮沈娘子去了,千娇姐还怨我没在她那儿多待几日。”
  “四年后,又是她把你叫来河东,同四年前的结果一样,不久后你出现在了我眼前。”
  沈宜棠点头,狐疑道:“你在怀疑什么吗?”
  晏元昭手指轻点膝盖,“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是巧啊,老天爷太喜欢作弄人。”沈宜棠叹口气,“偏偏我来河东,你也来河东,偏偏那个叫霓裳的舞姬突然生了热病,叫我替了她来跳舞,主动送上门来了。”
  “这叫苍天有眼。你做错事,就要接受惩罚。”
  惩罚......沈宜棠蓦地想起以前他也常说这个词,但那时他给的“惩罚”是情趣,现在却是切肤的痛楚。
  太阳穴又是一阵针扎似的痛,晕眩伴着高热袭来,沈宜棠闭上眼,用指骨一下一下敲着额头。
  晏元昭看了一会儿她满脸通红的难受样子,忽地把她手拍下去,手背粗暴地横上她额头。
  沈宜棠莫名挨了他一下,以为他又生气了,唰地往后挪动,蹭到屁股上的伤处,又是嘶地一声叫唤,蜷曲起来,欲哭不哭的,可怜极了。
  晏元昭手一触即离,移开眼,“去拿帕子浸了热水敷一下。”
  “不用,没那么难捱。”沈宜棠声音有些哑,又朝他凑了凑,“你要是忽然对我有了那么一点点怜悯之心,能不能今晚别让我睡衣柜了,让我睡地上行吗?”
  “......可以。”
  沈宜棠立马笑起来,“谢谢晏大人。”
  一会儿和他剑拔弩张,一会儿又和他说说笑笑。没心没肺,没脸没皮,没底线没原则,这种祸害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晏元昭气闷,不由也抬手揉上太阳穴。
  “晏大人,刚才说到巧,其实还有一桩更巧的事。”沈宜棠难受劲儿过去,从怀里拿出她的银酒壶,壶腰上的象牙已被她取下,“我的宝贝酒葫芦,怎么被你捡去了?”
  “这是你的?”
  “对啊。”
  沈宜棠飞快地把她骑马上山遇到野猪,马儿中箭受惊的事讲了一遍,末了问道:“你在哪捡到的,山上还是山下?”
  晏元昭的表情很难看。
  “又是骑马又是喝酒,真是粗野。你没被马甩下来,是你命大。”
  沈宜棠撇撇嘴,“我没被马甩下来,是我倒霉。不然摔断条腿,就不用来跳舞,也不会被你抓住了......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该不会你是那个猎野猪的人吧?”
  “本官有什么必要回答你问题?”晏元昭瞪着酒壶上的图案,“画那么多男人在上头,不知羞耻!”
  沈宜棠气呼呼地低下头,暗骂一句真是眼瞎。
  又想,幸好他眼瞎。
  第63章 桑千娇“我把你名字烂在肚里,从没和……
  天明,清渺渺的晨光从窗格漫进斗室。
  地上的女郎仍在熟睡,侧着脸,双腿蜷曲在胸前,宛如一只护食的小兽。
  晏元昭掀帐下榻,穿戴洗漱,木屐敲在青石砖地上,发出不小的响声。昨晚灭烛后,他睡得不安生,这份不安生在听到她绵长均匀的吐息后变得尤为浓烈。
  有那么几刻,他想把她再赶回衣柜睡。可她显然在衣柜里也能睡得无比香甜。她没把自己当犯人,晏元昭不情愿地承认,有一部分原因在他。
  他用力抖开外袍披在身上,蹬掉木屐,将茶盏重重扣在桌上。女郎翻了个身,唇微微上翘,一副做着好梦的样子,毫无醒来的迹象。
  走出卧房,年轻的巡察使大人一袭玄色鹤袍,又恢复成沉着淡漠、不怒而威的样子了。
  他命令秋明和连舒今日减少在院里看管“锦瑟姑娘”的人手,领几名侍卫随他去前头官衙。
  听到“锦瑟”之名,秋明神色微异,但克制住什么也没问,连舒更是与主子同样的肃容。白羽知道了舞姬锦瑟的身份,意味着两名亲卫也知晓了,不过经过几年调教,两人已足够干练稳重,不会在主子面前多嘴。
  到了州衙,晏元昭吩咐连舒,“带两个人去会仙楼,把老鸨桑千娇请来,带到西次间等我。行事隐秘一点,不要惊动会仙楼的人,也不要让衙门里的人察觉。”
  他与她的重逢充满太多巧合,按照她的说辞,桑千娇的态度也颇为古怪。出于谨慎,晏元昭还是决定见一见她的这位朋友。
  一个多时辰后,连舒把人带来了。
  女子妆容妖冶,身上的香粉味熏得晏元昭退后三步,与她拉开一段距离。
  桑千娇盈盈下拜,“奴家见过巡察使大人,不知您请奴家过来,所为何事?”
  晏元昭不欲与这等风尘女子废话,直言道:“你送来的那位舞姬,是你楼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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