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程与翔抬眼看她, 她的眼神紧紧盯着前车座后的广告。他知道, 这是她逃避与恐惧的表现。
  “于胭, 奶奶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你了, 这可能是最后一面, 你真不回去吗?”
  于胭抬眼, 她的眼圈已经红了,似乎是妥协一般,她说:“我回去,我回去。”
  在程与翔的印象中,小时候的于胭和现在完全不同。
  她小的时候脾气软,因为家里有点钱,吃穿用的比旁人好,经常被同龄人嫉妒,从而挨欺负。后来多年不见,再遇见她,她就成了现在的样子,睚眦必报,得理不让人,宁愿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可现在,看着她慌乱的眼神,他好像又看到了从前的于胭。
  程与翔伸手揽住她的肩,安慰她:“没事,都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爸我妈早就不计较了。”
  她点点头,逃避似的把头偏向窗外。
  窗外的景象在浮光掠影间渐渐模糊,她希望这次可以是一个和解的机会。如果可以,她想替于华良给舅舅和舅妈道声歉。
  虽然迟来多年的道歉可能也没什么用。
  程与翔大概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捏了捏她的肩,试图让她放松下来。
  隔了很多年的恩怨,消磨了曾经最亲的人的感情,也成为两个无辜的小辈之间的隔阂。
  于胭缓缓靠近程与翔,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难得张口叫了他一声“哥”。
  程于翔愣了下,嘴角扯出一个笑,玩笑地说:“你输了。”
  在大学重逢后,两人一直都别别捏捏,心照不宣地和彼此撇清关系,似乎两个幼稚的孩子在赌气,谁先捅破这层关系谁就输了。
  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外人看来非常奇怪,熟悉却又生疏,可以相互拌两句嘴,却又对旁人说不熟。
  她叫他学长,他就叫她学妹。
  北城距离津城不远,小时候,每逢周末放假,程艳娟都要开车带着于胭回娘家住上一宿。
  如今再走上回津城的路,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
  两人坐在车上,将近两个小时才到医院。
  秋天,昼长越来越短,下车的时候天色已经是透彻的黑,星星点点挂着几颗星。
  医院的白炽灯似乎永远都这么刺眼,于胭眯着眼,跟着程与翔坐电梯上楼。
  住院区的家属比较多,有些吵闹,扰得她的心一直静不下来。
  于胭觉得自己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但站在病房门口却望而却步,她攥着拳头,脑海中设想了很多种见面的场景。
  “别怕,我妈不在。”程与翔告诉她。
  于胭点了点头,看程与翔轻手推开了病房门,她一步一步跟着他踏进病房。
  双人间病房,靠门的一侧住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脸上包着纱布,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正输着液。
  拉开隔在两床之间的那扇蓝色的帘子,于胭终于见到了老太太和舅舅程江民。
  于胭觉得老太太这么多年没怎么变,依旧是黝黄的肤色,满脸皱纹的小老太太。她穿着蓝白条相间的病服,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而坐在椅子上趴在床边陪床的程江民闻声缓缓抬头,在见到于胭那一刻动作呆滞住。
  于胭低头往下看,程江民的右腿依旧很难回弯,直直地挺着,像一个枯树枝条。
  她知道,那里面插了几根髓内钉。
  程怀民伸手摸到靠在墙上的拐杖,缓缓站起来,“胭胭也回来了。”
  于胭觉得那一刻,自己的泪水快要绷不住。她甚至没有开口说话的力气,只能呆呆地点头。
  程与翔问程江民:“奶奶怎么样?”
  程江民说:“医生说住几天院观察,然后就只能回家养着。”
  于胭不知不觉走到老太太的身前,拉住她粗糙皲裂的手,把脸贴在她的掌心。
  她记得小时候老太太就喜欢这样摸她和程与翔。
  她突然间有些感慨,怎么就生病了呢?
  小老太太身体明明可好了,走路的速度都比同龄的邻居快上很多。
  “姥姥,我回来看你了。”她半蹲在床前。
  老太太睡得很香,没什么动静。于胭吸了吸鼻子,摸了摸她的手,“你有没有想我啊?反正我是一点儿也不想你。”
  她要强,即使在这种时候,因为身旁站着别人,她依旧嘴硬。
  程与翔看了程江民一眼,无奈地笑了一下,两人都比较了解于胭的脾气。
  只是程江民看着多年没见的外甥女,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如果当年不是程艳娟出轨看上了个美籍华裔,这丫头本该是他看着长大的。
  于胭不习惯表达自己的感情,一动不动地蹲在老太太面前,再也没说一句话。
  程与翔看了眼时间,去拉于胭,“走吧,先带你去吃饭。”
  “今晚我陪床吧。”
  “不用你,我妈回家收拾东西了,一会儿就过来。你今天先休息,等明天奶奶醒来再说。”
  于胭点了点头,跟着程与翔从病房出来,却在电梯口碰到了拿着洗漱用品、换洗衣物和饭盒的鲁霞。
  鲁霞看着于胭,仔细辨认的一番,轻哂一声,“你还敢回来!”
  于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顾旁人的眼光,缓缓低下头,道歉说:“舅妈,对不起。”
  程与翔拉住鲁霞的胳膊,“妈你干什么啊?”
  “你带她回来了?你和你那个死爹一样不长记性好!你爹的腿是怎么弄得你不记得了是吧!我们家为什么过成了这个德行,你不记得了是吧!”
  程江民本来是建筑队的大工,那时候每天都能赚很多钱。后来,腿受伤了,工地就不要他了。
  于胭低着头,她甚至想如果鲁霞打她两下能出气的话,那她也认了。
  她从不想否认,是他们一家对不起舅舅、对不起舅妈。
  “妈!”程与翔提高音量,“这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您还拽着这事不放干什么?而且,这件事和于胭有什么关系,我爸的腿又不是她造成的。”
  “因为她是于华良的女儿,所以就是错!”鲁霞丝毫不讲道理地怒吼,眼中泛着红血丝,伸手推了于胭一下。
  于胭踉跄着被推到墙上,觉得骨头被撞得生疼。但她一句话也没反驳,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罪名,低着头任由鲁霞批判。
  终究是程与翔忍不住了,攥着于胭的手腕把她拉下了楼。
  晚风有些凉,顺着领子灌进衣服,是种彻骨的寒,于胭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你是不是傻,我妈什么脾气你不知道?你躲开就好了,她看不见你自然就不会骂了。”
  于胭揉了揉被磕疼的后背,无奈地说:“让舅妈把这口气出掉就好了。”
  程与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带着她去附近吃小笼包。
  吃饭的过程,于胭沉默不言,安安静静地吃。
  程与翔叹口气,“那件事对于我来说早就过去了,我爸也早就不介意了,你别放在心上。”
  于胭耷拉着眼皮,“但是确实是因为我爸,舅舅的腿才成这个样子。”
  当年程艳娟出轨后,闹死闹活要和同样有家庭的美籍华人私奔,抛弃了于华良和于胭。
  于华良那段时间郁郁不得志,开始酗酒,喝醉了便跑到程家发酒疯,让他们把程艳娟交出来。
  程江民拦住他,两人在周璇的过程中,丧失意志的于华良把程江民从石阶上推了下去,右腿粉碎性骨折,留下了终身残疾。
  鲁霞自此恨透了于华良,非要报警告他故意伤害罪。但被老太太和程江民拦住了,好说歹说,才算作罢。
  自此,鲁霞就逼着老太太、程江民与于华良、于胭断了联系。
  那时候,年幼的程与翔整日听母亲谩骂于华良和于胭,便也恨透了两人。
  “但那和你无关,于胭。”程与翔认真地说,也算为当年排挤于胭道歉。
  于胭扯着嘴角笑了笑,把包子塞到嘴里,干嚼着,嘴巴一鼓一鼓的。
  突然,她收到了赵冀舟的视频通话。
  赵冀舟到家后找了半天人才发现她没回家,想到她也没说今天要做什么,便给她发了视频电话过来。
  于胭愣了一下,抽了块纸巾擦擦嘴,抱着手机跑到了店外面,手机照着身后的景象。
  “赵先生。”她的声音有些闷。
  “怎么没回家?哭过?”赵冀舟问她,“又挨欺负受委屈了。”
  于胭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的话觉得被撞的那块骨头格外疼。
  她很想和他倾诉,可家丑她又不愿意外扬。她吸了吸鼻子,“没哭。”
  “那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
  于胭抿了抿唇,撒谎说:“是石敏和男朋友吵架了,我陪陪她,结果刚刚不小心撞到了墙上,疼死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越说越觉得委屈,可她却不想和他说今天的事。
  曾经的她可以毫不避讳地和他坦白自己的一地鸡毛,因为她不在意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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