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沈公子,是沈公子吗?”
  “今日终于能见到沈公子了,以后我们就是同窗,太好了。”
  伴着此起彼伏的声音,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聚焦在那轿辇的珠帘上,无人发觉姬焐的靠近。
  说巧不巧,轿子里的人出来时,刚巧和人群外的他对上视线。
  少年沈雪枫从里面走出来,旁边一名小厮立即在他头顶撑起伞。
  冷风吹起他的发丝,露出精致如谪仙一般的五官,阳光照耀之下,少年白皙得彷佛不似真人,在一身白裳衬托之下,更有羽化而登仙之感。
  他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清澈明亮,视线准确与阴暗角落里的姬焐相撞,一明一暗,对比极为强烈,随后沈雪枫微微一笑,移开了眼。
  “……”姬焐的心境并未因此有所涟漪。
  正当他还不知此人是谁时,不远处忽响起姬长燃的声音。
  “雪枫,你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
  少年姬长燃手持摺扇快步走入人群,大家见状,纷纷为他让路。
  “都说了,若是来了一定派人寻我,我亲自来接你,你身子不好,怎能没有人在身边陪着?”
  姬长燃一来,沈雪枫的视线就没再落到别处,只听他边走边道:“今天是第一天上学,我不想迟到,正好提前来和大家聊聊天……”
  在众人的簇拥下,他如众星捧月,很快消失在姬焐的视线中。
  姬焐望着他的背影,想道,原来此人就是沈尚书那个病弱的小儿子,看上去身子骨不太强健,精神却很好,想来身体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不过表面装的再风光霁月又如何,能在这么多皇子公主中选择姬长燃,大约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惊鸿一瞥后,姬焐很快便将这段记忆抛在脑后。
  直至某日散学,馆外下起大雨,还没来得及收拾书包离开学堂的学生被困在原地,这时,有人走到姬焐这里,踢了踢他的桌子。
  “姬焐,”说话的是姬流烁,一个比他年岁更小、却从不喊他皇兄的少年,“雪枫要按时回府上服药,我们现下都没有伞,你不是带伞了么,就由你去送送沈公子。”
  姬焐抬眼,只见沈雪枫正站在学堂门口,略显好奇地向这里张望。
  姬流烁见姬焐没反应,一脚又踹上桌案,险些将上面的笔墨纸砚都踢翻。
  “怎么不说话?到底听清楚了没有!”
  他没好气地瞪了姬焐一眼,转而走到沈雪枫身边,换上笑脸:“雪枫,让他送你吧,反正他平日里也是个废物,什么都不会。”
  沈雪枫点点头,不紧不慢走到姬焐的桌前。
  后者低下头,做出乖顺的姿态,等他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
  “走吧。”沈雪枫说。
  姬焐顺从地取出伞,送他出了学堂。
  一路上,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雨水顺着微风打湿沈雪枫的衣摆,他皱了皱眉,什么都没说。
  期间,姬焐嗅到一种清新的药香,是旁边的人身上载来的,非常提神。
  他们只听到雨滴砸在伞面上的声音,到了长乐门,姬焐将他送上沈府的马车,临走时,沈雪枫对他说了句谢谢。
  这就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交集之一。
  沈雪枫说得很对,他根本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招惹过姬焐,或许这些简单微小的细节并未在他浓墨重彩的一生中占据过什么重要的地位,但却是姬焐仅有的,可以了解沈雪枫的片段。
  后来他们也见过很多次,不巧,大部分都是姬焐因完不成其他兄弟姐妹提出的刁钻要求而受罚时,沈雪枫跟在姬长燃身边恰好路过。
  每次姬焐不堪的、狼狈的样子都被他看了个一干二净。
  甚至有一次,他曾撞见他跪在佛堂前替十公主抄写经书,那位小公主在旁边的藤椅上坐着,手中的藤鞭还沾染着血迹,姬焐受了皮肉伤,却仍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彷佛感受不到伤口一般。
  沈雪枫嗅到血腥的味道,当即脸色苍白,一副恶心难忍的样子,不小心对着姬长燃吐了起来。
  这可把姬长燃吓坏了,连忙掏出帕子递给他,关怀道:“雪枫,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沈雪枫捂住嘴,皱眉指了指姬焐:“我闻不了血气,殿下,您还是管管这样的事吧,若是外人见了皇室兄弟阋墙,传出去就成了笑话……”
  他话没说完,又扶着墙出去连连干呕,姬长燃见状立刻对姬灵发难:“妹妹,以后雪枫来了,不许叫他见血,你若再下手不知轻重,我便向长姐告你的状。”
  姬灵闻言,连忙把藤鞭扔下,对着姬焐道:“好了好了,这些东西带回去抄,抄好了亲自送来给我,记住,以后离那个病秧子远点儿。”
  姬焐慢腾腾抱着东西出了佛堂。
  在某个拐角处,他看见沈雪枫正坐在廊檐下休息,少年闭上眼,脸色看上去好多了。
  两人擦肩而过时,少年忽然睁开了眼。
  “三殿下,”沈雪枫从兜里摸出一瓶药给他,“这个拿回去抹吧,管用。”
  姬焐没接:“伤口在背后,我用不到,公子还是收回去吧。”
  “对着镜子用一用也不会吗?”沈雪枫疑惑,“要不你脱下来,我帮你弄一下也行。”
  姬焐摇摇头。
  “你放心,我不是真的闻不了血腥气,也不会嫌弃你,”沈雪枫说,“刚刚那都是骗十公主的。”
  姬焐嗯了一声:“多谢沈公子好意。”
  两个人静对半晌,没有人率先做出什么动作。
  又过了一会儿,沈雪枫还是没忍住主动开口:“你不愿意脱啊?我不会害你的,我跟其他人不一样。”
  姬焐心里仍升起浓浓的警惕,他垂下眼,低声说:“沈公子,我的背上伤痕遍布,如若你见了,恐怕会受到惊吓。”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沈雪枫已经将袖子撸上去,露出了白净的两条手臂:“来吧?”
  “……”这次姬焐是真的不知该做何反应。
  平日里,那些人对他打打骂骂,自己如何表现能让对方得意忘形,姬焐已对此烂熟于心,但是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人提出过为他上药的要求,所以现在,姬焐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望着沈雪枫的脸,第一次露出孩童一般茫然的情绪。
  “还是说你不会脱?那我倒是可以帮你,”沈雪枫被他的表情逗笑了,“我们都是男人,就算脱光了我也不会把你怎样,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啊?”
  他还提议,如果姬焐实在害羞,可以跟他去沈府的马车上,届时有仆从在外看管,一定没有闲杂人等能偷窥到三殿下的玉体。
  姬焐担心事情闹大会引起姬长燃的注意,便只得听他的话,将自己的衣裳脱了下来。
  沈雪枫果然没有表现出半分嫌弃,迅速给他上了药。
  “我看你好像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们这样折磨你,你就不想报复回去吗?”沈雪枫继续说,“就算你暂时无法报复,自保总是可以的,只要你不笨,找到窍门就可以。”
  姬焐看着他。
  “还不懂?”沈雪枫道,“以后三殿下尽量去有我在的地方,只要我跟着,他们就不会把事情弄得太难看。”
  姬焐点点头。
  他想,沈雪枫为什么突然对他示好,难道自己对他来说有别的用处?
  应当是的,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
  姬焐一直在等沈雪枫主动联系他的那一天,可怎么等都没等到,时日一久,沈雪枫甚至都忘记了他是谁。
  的确,有沈雪枫在的地方,他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每当两个人出现在同一场合时,沈雪枫的目光从来不会落在他身上,一次都没有。
  他的视线永远只会追随姬长燃。
  既然如此,当时又为什么要帮自己?
  长大后,他才渐渐知道,原来沈雪枫那些行为根本不是什么示好之举,不过是他善心大发随手救下而已,就像救一只小猫、一只小狗、路过的某个脏兮兮的乞丐。
  这样的人帮过那么多,会记得其中某一个乞人的长相吗?
  不会。
  姬焐是沈雪枫世界里的过客,也是他最忠实的记录者,每个重要时刻,只要刻意去寻,一定能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发现姬焐的影子。
  沈雪枫顺利从学堂毕业,有他的见证,沈雪枫每一年的生辰,沈雪枫参加科举、殿试、一举夺魁,陪姬长燃加冠……桩桩件件,姬焐都没有错过。
  他和沈雪枫的区别,就如一片洁白的、高高在上的云和湖底里阴暗潮湿的烂泥,即便滋生出肥沃的养料,也养不起、更不能让云朵在他的人生中停留片刻。
  沈雪枫成年后稚气渐脱,后又拜入江宿柳门下,他看着少年长成青年,意气风发,如预想那般成了皇都炙手可热的人物,又见他日日为姬长燃奔波劳碌、不辞辛苦。
  姬长燃究竟哪里好,值得他这样衷心,几乎是每一次,沈雪枫都坚定且义无反顾地选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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