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沈雪枫见到那人的长相,下意识说出了他的名字:“是荆屹。”
  也对,他也是奉命来东都办事的,多多少少也算个朝廷命官。
  不远处的荆屹虽喝醉了,但仍耳聪目明,他似乎感受到两簇不一样的视线,当即便向沈雪枫这边望过来。
  沈雪枫身体一僵,就见他甩着长鞭挥退了侍卫,大马金刀地在腐朽破旧的桌前坐下,与沈雪枫和齐逾舟打招呼。
  “沈公子,好久不见啊,嗝,”荆屹打了个酒嗝,又看向齐逾舟,也不知是不是醉了,他甚至没有质疑消失已久的齐逾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哦,你是榜眼,我记得你,你叫齐逾舟。”
  沈雪枫见他好似是真的脑袋不太灵敏,便问道:“小郡爷,你怎么会出入这种秦楼楚馆?还这么明目张胆,回去以后御史台定然要多参你几本了。”
  荆屹闻言露出委屈的面色:“参吧,使劲参,反正我什么都没做错他们也会参的,那帮老东西……再说了,我怎么就不能喝酒了?我生气了我喝酒,我有什么错?”
  “你没错,”齐逾舟又给他点了一碗糖水,开玩笑道,“你这鞭子甩得这么利索,谁敢惹你生气啊,若是真惹你生气,你抽他一顿不就是了。”
  荆屹眸光有些迷茫,随后摸索着抱紧自己的鞭子,怒道:“不许提鞭子的事儿,这是我的鞭子,只有我能用,谁都不能拿他抽人,当朝宰相也不行!”
  沈雪枫被他这样子逗笑了,又问:“那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倒是说说看,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是谁惹了你的。”
  荆屹郁闷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江宿柳了。我走时陛下特意吩咐我,来了东都要谨言慎行,盯准宰相,若是发现他有什么不轨之心,需立刻纠察驳正,再暗中禀明陛下,我一直都做得好好的。”
  齐逾舟闻言:“什么?陛下让你监督宰相?”
  沈雪枫则说:“你们荆家世代忠臣良将,专出廉臣,纠察的事情自然要交给你了。”
  不论怎么说,干封帝的帝王之术倒是从没出过差错,既知江宿柳不会那么遵循臣纲,便专门派一个上纲上线的人盯着他。
  尤其是荆屹这种一向对贪吏持鄙夷态度的忠臣。
  “所以我一点错都没有,”荆屹指了指自己,“因那几个州的旱灾,夏麦收成不好,大殿下与江宿柳前几天从商会买了粮一起去赈灾,结果这个奸佞小人私自把大殿下买来的赈灾粮换了,精米当成礼送给了几个刺史,良米里面掺了麸和糠,那麸是什么吃的,是猪吃的,他怎么能这么干!”
  他口中的奸佞小人自然是指江宿柳。
  沈雪枫默了默,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故意将他送的礼截回来了,又将糠米掉了包,送给那些贪官污吏,当众揭发了江宿柳,”荆屹说到这顿了顿,“然后他生气了。”
  沈雪枫语塞:“你这样让他下不来台,处处给他使绊子,老师当然生气了。”
  荆屹握紧鞭子,说:“就算这样,他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拿我的鞭子抽我!”
  “……?”齐逾舟瞪大眼睛,“你、你说什么?”
  荆屹掀起袖子给他看鞭伤:“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我说的还能有假?”
  他想,自己定然是给了江宿柳一个大大的下马威,所以江宿柳脸上挂不住面子了,这才恼羞成怒反击自己。
  毕竟以前他对江宿柳明嘲暗讽的时候多了去了,他从来没正眼搭理过自己。
  不过……江宿柳给他的屈辱,他会记一辈子。
  荆屹仍记得十分清楚,那天他将掺了糠的米包划开,里面混入麸的粮食哗啦啦倾斜出来,在场的各州刺史脸色都很难看,认错之后很快便告退了,江宿柳的脸色犹甚。
  当着所有侍卫、下人的面,江宿柳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
  “来人,将小郡爷给我绑起来,就绑到这袋米面前。”
  他虽无爵位,但此次出差手持御令,地位自然比荆屹高,那些侍卫不敢不从,荆屹一个不慎,还真让那群人得手了。
  江宿柳从他腰间抽出鞭子,叫人关上门,扬手便对荆屹狠狠抽了一鞭。
  只这一下,荆屹便知道他是有、或者说曾经是有功夫在身的,那一鞭力道快准狠,抽痛得恰到好处。
  自小受宠长大的小郡爷脸上挂不住,恼怒道:“你竟然敢抽我,你敢抽我!”
  江宿柳又抽了一鞭,满面冷然:“我抽你,是因你没见过世面,这些天任凭你如何给我下脸、使绊子,我都忍了,但你为什么这么不懂事,你可知惹了那些刺史,没饭吃的灾民会是什么下场?!”
  荆屹驳道:“你要是不动勾结送礼的歪心思,我哪来的机会给你下脸?江宿柳,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江宿柳冷声说:“你懂什么?大皇子购的是陇右上好的精米,这东西到了灾区,绝无可能有机会送到灾民手上,百石精米,道扣一半,州再扣一半,县里接着盘剥,饥民能领到二十石就算长官仁慈了,小郡爷,你是清廉,但你能保证这全天下为朝廷做事的人人清廉?你今日骂了那几个刺史,他们不敢找你撒气,你猜他们会怎么折磨自己的下属,怎么折磨自己的百姓?”
  荆屹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脸色白了。
  他自诩不与奸臣同流合污,没想到今日被皇帝曾经最中意的一只狗教训了,且他还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因为江宿柳说的有道理。
  他第一次知道只有掺了猪食的粮食,那些官员才不屑于贪污,人要是真的饿怕了,不管是谁的东西都会去抢一抢的,更何况这些手上有点权力的小官。他也才第一次知道为官之道或许不在自身是否清正廉洁,而是尽最大程度调和各方矛盾、满足廉臣与邪佞各自的需求,这才能祸不及百姓。
  江宿柳抽了他四鞭,将鞭子甩在地上,唤了所有人进来:“都给我看着小郡爷,不是扬言爱惜粮食、不肯叫那些狗官吃到么?把地上的米捡完了再给他松绑,这袋米送去赈灾。”
  说罢,白衣丞相仙气飘飘地走了,看得荆屹一愣一愣的。
  他白日里气愤江宿柳不给自己脸面,还抽了自己,夜里躺在床上,也都是江宿柳抽人时的模样,生动、鲜明,想忘都忘不了。
  荆屹合上被子,生气地低语:“他竟然敢抽我!”
  掀开被子,语气又不清不楚地黏糊起来,他攥紧被子,小声道:“他竟然敢抽我……”
  第114章
  “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懂,无怪乎宰相生你的气了,”齐逾舟摇头,“你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他下不来台,这不是找死吗?”
  荆屹不声不响地攥紧鞭子,没有说话。
  沈雪枫连忙出来打圆场:“没事的,老师他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此事解决了就好,权当长个记性吧。”
  荆屹:“嗯……其实我已经找他道过歉了。”
  他承认初到东都的这几天,的确怀疑过江宿柳办事的能力,好几次此人都险些坏了大皇子的事,荆屹便先入为主地以为江宿柳在故意刁难姬长燃,还屡次三番地阻挠姬长燃与商会联系。
  是以他看不过去,便明里暗里地找江宿柳的茬,但他实在不知江宿柳做事其实有自己的考量。
  荆屹出身陇右名门,虽世代为将,实则诸如上阵杀敌此类经验几乎没有,与霍铭岐相比,也只是空有一身功夫技巧罢了,二十余年只知报效家国,未能体恤民情。
  跟着江宿柳辛辛苦苦走的这几天并非一无所获,上至官场运筹,下至私访民意,荆屹对孰是孰非、孰黑孰白一事逐渐有了分辨,但即便如此,他也依旧认为自己与江宿柳是对立的两面。
  既然两人各有各的道理与立场,互相看不顺眼也属正常。
  荆屹撑在小桌板上,想着想着便闭上眼睛睡了过去,齐逾舟和沈雪枫见他睡得沉,只好唤他的侍卫将他接回去休息。
  齐逾舟问:“要不,我现在找找江宿柳,让他找个信得过的照看小郡爷?”
  沈雪枫提醒道:“你我现在都是上不了明面的身份,若是让老师发现我在东都……后果不堪设想。”
  齐逾舟啊了一声:“你说得对,是我这几天太着急了,连这点都忘了。”
  送走醉酒的荆屹,他们二人找了家驿站赁了一辆马车,向城边一处偏僻的宅院行去。
  昔日齐逾舟假意答应姬长燃,将沈雪枫掳至东都,此后他们便一直在这处低调的院落歇脚,若无什么旁的事情影响,姬长燃每夜子时都会来这处院子里看一看。
  下了马车,沈雪枫忽觉身体略有不适,便扶着院门缓了一会儿,齐逾舟见状,连忙进里屋去给他打水。
  少年倚着门板蹲下来,捂住心口,只觉心跳加速,浑身难受得厉害。
  他跪在地上,冷汗顺着尖尖的下颌滴落到地上,眉头紧锁,十分难过。
  沈雪枫从怀中取出齐逾舟给的药,指尖捏住瓶塞,连拨开的力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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