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心 第337节

  宇文拔都笑了,“浑象仪还没入手,你莫急着将这道场圈入昆仑范围。我们是如何处置这浑象仪,依旧用宗门的规矩赌斗,还是像强盗那样厮杀一番?”
  我敬宇文拔都道:“我不做海盗许久,既然众师友推我做昆仑掌门,我会表里如一,愿和宇文摄政赌斗这浑象仪的归属,就像你和南宫磐石赌斗一样。胜者取宝,败者没有二话。”
  宇文拔都道,“那就开始吧,众多困在绝域的星宗门人还等着人来解救,不要耽误了他们的性命。千岁寒会传授胜者驱使浑象仪的方法。”
  我不急着战斗,反劝宇文拔都道,“我听宇文摄政与南宫磐石论道,摄政也能包容群妖,也要裁制世家和门派。这与剑宗远,反与我们昆仑的方略近,为何不转投向我们?如今我们昆仑,也将红尘教与十老会治理,约束求道门人专心证道。摄政归顺我们昆仑,既可监督十老会,又能南北合一,从此太平。”
  宇文拔都笑道:“这里不是帝都,你说的,是南朝和北朝往后要在帝都辩论的天下治道,不是今天的题目。”
  我道:“一切本因出世派与入世派的分别而起。何况在帝都,也只能说一些人前的话,反不如今天掏出肺腑。我不通诡计,只说实话。”
  宇文拔都道,“你所设想,不过变通曾经魏峥嵘的设想。无论叫十老会,还是叫大正皇帝,都是入世之人打理俗务,宗门在幕后遥控。我所设想,是宗门在君王之下。”
  我道,“看来,摄政其实是原芷、南宫磐石的知音,对天帝制恋恋不能忘怀。”
  宇文拔都笑了,“他们都太年轻了。我早厌倦了天帝。有天帝,必有无上神通,永远摆脱不了道术的追求。莫若天帝也无,道术渐销,复归天下的本来。”
  我道,“这又是我家祖师的复古了。”
  宇文拔都道,“并非是灭绝一切求道人。自有火器,武者便不敢造次。同理,将天下有道术辈抑制在金丹以下,留存一些利用灵脉的道术便足以维持文明不坠了。”
  我道:“剑宗岂能允你?”
  宇文拔都肃然道,“剑宗和你都能做到。我会用情理打动魏峥嵘。元婴以上的修真者放弃肉身,都进入塔林修炼,与红尘再不相涉。”
  我道:“你寻到魏峥嵘的转世了?”
  宇文拔都道,“正是。”
  我叹息,开不出更好的价钱了,道,“开始赌斗吧。”
  我抡出了无限锤,与宇文拔都的无限锤相抵。
  我们两人都后退跌倒。
  他变化的无限锤与我威力相当。
  宇文拔都立刻翻身起来,道,“你毕竟只是真人,不能连接源源不断的道。裂开妖猴元神耗费了你大量真元,这河鼓星无处可以弥补。”
  宇文拔都的力气的确较我优胜。
  我取腰间九转银葫芦,满满饮上一肚皮长生酒,挺起身喝道,“再来!”
  我的真元尽复,再次与宇文拔都对锤。
  宇文拔都的第二锤再与我打了个平手。他的力气落在了我的下风,但武道胜于我。
  我一拍泥丸宫,现出头顶七重宝塔,抡出第三锤。
  这一番宇文拔都不敢迎击,反手将他的无限锤砸向了河鼓星灵枢的浑象仪!
  “摄政你要做什么!”我惊喝!
  我心中已经明白:宇文拔都既不能胜,不如让神器与星宗人俱失,不能再让我昆仑壮大!
  我也持锤冲向浑象仪护持。
  在打上浑象仪前,宇文拔都陡地回转无限锤,流星一般投掷向我,反而是我被打倒在地,一时挣扎不起来。
  有了七重宝塔加持,我的无限锤胜过一切真人,可我的肉身仍与寻常真人相当,也禁不起另一口无限锤。
  宇文拔都的无限锤没有七重宝塔加持,却足以将我击倒了。
  “你输在患得患失。”
  宇文拔都摘走了浑象仪,他向倒地的我道,“我要在退潮前赶回中土,就不陪伴原掌门了。你要好生保重,对抗魏峥嵘,维持昆仑和剑宗的平衡。”
  他与千岁寒飞离了河鼓星。
  河鼓星开始下起连绵的暴雨,数月不停。
  连接天地的星潮早已经退去,我终于挣扎起身,凭银葫芦里的长生酒暂且恢复伤势,苦笑自己年轻,吃了宇文拔都的暗算。
  忽然,我念起了南宫磐石,飞上河鼓星各层洞穴来回寻觅。万万千千的蓝水猴子依旧在星辰表面乱斗不休。我在一处幽深的洞窟发现了南宫磐石,陷在深定之中。
  他几乎只剩下一个骷髅架子,是蓝水猴子啃噬的残余。蓝水猴子只在星辰表面,显然是宇文拔都等弃他不顾,被无数蓝水猴子所趁。南宫磐石应该曾经醒觉,摆脱了蓝水猴子的纠缠,转移到它们不至的星中洞窟。但终究真元垂尽,再走不动了。
  我取出银葫芦,给南宫磐石灌下长生酒。南宫磐石纵然是死,也该死的明明白白,我不许他丧在一群猴子嘴里。
  南宫磐石生肌肉骨,他睁开了眼睛,与我相视,缓缓道,“你如此沮丧,是败给了宇文拔都吧。”
  我道,“我还是一个很浅薄单纯的真人。”
  宇文拔都拿走浑象仪,必然先去援救望眼欲穿的星宗之人。他靠断绝星宗众人的生路诈胜我,最后反成了星宗的救星。
  我道,“南宫磐石,银龙的事情我永远不会追究。”
  我更需要帮手。
  南宫磐石道,“宇文拔都会做三件事:第一,是用浑象仪聚拢星宗的残部,纳入自己的幕府;我们要隔绝在河鼓星一年,这已经无可挽回;第二,他会用浑象仪去捕捉赤凤神。第三,挟自己的势力,还有对魏峥嵘转世的控制,劝说剑宗从此出世求道,将红尘让给自己。”
  我点首道,“你拨开了我的云雾。”
  南宫磐石平静道:“如果我夺取浑象仪,也会这么做。”
  我道,“那你会怎么去和他作对?”
  南宫磐石道:“魏峥嵘是剑宗不能触碰的底线,宇文拔都控制了魏峥嵘,剑宗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将他夺回。岁月越长,魏峥嵘会越受到宇文拔都的影响,他会把宇文拔都看做自己的父亲,继承宇文拔都的志向。到了那个时候,即便宇文拔都死了,剑宗也难以挽回了。你要帮助剑宗找到魏峥嵘,表明昆仑和剑宗一样,不容许天下倒退回没有修真者的时代。”
  我蹙然道,“宇文拔都一定会将魏峥嵘藏得很好。宇文拔都甚至敢独自远游。”
  南宫磐石道,“宇文拔都是打理红尘的摄政,有寻访魏峥嵘转世的极大便利,他一定是借此诓来了那一只占卜魏峥嵘始终本末的灵签。可他为了扩充势力,未来会不断远游,百密终有一疏。”
  我握住南宫磐石的手,道,“我们一块离开河鼓星,去找魏峥嵘。”
  南宫磐石摇了摇首,“该提醒你的我已经做完了。我们之间的恩怨就此了断,让我入灭吧。”
  我愕然道,“你还没有施展宏图。我还等待你在未来给我添麻烦呢。”
  南宫磐石道,“在原芷抛出银龙衣时,我已经注定死了。即便原芷死了,南宫腾蛟死了,你还会念想下去。即便你暂时搁下,往后又要想起。翻来滚去,我不想捉迷藏了。我挣扎至今,终于想通,只有我的死,才是一切的终了。原剑空,在我死之后,你一定能放弃原家和南宫家的恩怨,善待南宫一族和南宫幕府之人吧。”
  我凝视南宫磐石,“当年你只是南宫腾蛟的刀。你应我一句,当初是你存心放了我和慕容芷的性命吗?你心思细密,绝不会斩草留根。”
  只要南宫磐石应下,我就原谅他。
  南宫磐石道,“你觉得是有修真者的世界好,还是只有凡人的世界好?”
  我道,“我是昆仑掌门,会保天下太平,领群修证道。”
  南宫磐石大笑,“我不去那里。”
  他阖上了眼睛。南宫磐石就此逝去。
  我的世界,终究不是他心中的世界。
  荒凉的河鼓星长夜漫漫,我彻底安静下来,我会在证得返虚之后离开这里。
  第435章 未济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我独自在河鼓星看群星起落,看群星生灭。
  无限锤我收敛不用,只凭寻常真人的道行,每日用狮子爪磨去蓝水中的浩如米穰的群猴元神,当做自己的锤炼。若让这群猴子自相残杀,不知多少年后,便要养蛊似再出一个妖猴德健了。真元耗尽,我便饮银葫芦中的长生酒。犹如一个工匠磨光铜镜,我也不厌浩繁,沉心磨去蓝水中的杂质。
  不知多少时日过去,妖猴德健的元神全被刮尽,我的道行稍有增长,便在澄净后的河鼓星之上入定,头顶现出七重宝塔。
  这蓝海如抛光的神镜,我的神念注入其中,映现出我的一生。随着我的心意所至,我爱过、恨过、邂逅过的人物和境地,皆从蓝海水雾之中变化而出。无数戏目开锣,你方唱罢我登场,犹如走马灯急转。
  我如针线,串起了无数人物;又如纲目,聚起了一本书。
  倘若放心入境,便如当时那般哭笑悲欢;若收心回己,就像冷眼旁观他人的故事,浓情转淡,无数事成了过眼烟云,了无痕迹。只有寥寥数件,像燃尽万香的香炉,余味袅袅,永不能移。
  心聚散离合,在无数世界、无数时代轮回,忘记无数,错过无数,只有一点点可以留住,垒成心的基石,也不知道历练到何时,才能不可磨灭。
  若有不可磨灭之心,便能依缘法连起一切有缘众生,将诸人次第接引入相等境界。
  这是七重宝塔之理,也是塔林之理。无数修真者互为基石,垒成不可磨灭之塔。
  我感慨,我是自己这本书的主角;可跳脱出来,从七重宝塔观之,也不过是史书中的一篇传记。
  我返回观照七重宝塔,如今的七重宝塔渐有了众声回响。塔中亡者寥寥,也只有洛神瑶、颜缘、我的怨缘法牵引来的妖猴德健等等数人。更多的回响,却是传习这法门的昆仑元婴、金丹分出一点心地,留存在塔中。
  他们的本尊尚且在世界之中修炼,死后才能归塔,转劫续修后又要离塔,若有一日证道,除了留与这塔的心田,多在无数宇宙逍遥。
  这七重宝塔也只是一个驿站,无人常住。
  我哑然失笑,所谓家也不过如此,无数分合之中,偶然凑泊。可离散常有,凑泊不常有。不常有的凑泊反生出缘法,牵起了无数宇宙无数人物。
  我思忖到,且观这塔中他人的回响。
  颜缘的塑像,已化成了一种石碑。我抚摸颜缘的石碑,请求颜缘示现他的回响。
  石碑允许了我的请求。
  蓝海神镜再生变化,我仿佛回到了上百年前的中土,犹如鬼魂一般附体在一个聪慧英俊的中土少年书生之上。我看着他读儒门经史,写锦绣文章,炼浩然之气,研周易卜筮。壮游中土天下,喟叹儒生百无一用。投龙虎宗修道,烂熟符咒,彼宗非世家而不得重用。又投昆仑,全祖委任他为法藏院的执事、每考上上,又超迁通事殿的掌书记。洛神瑶与全祖相持不下,颜缘毛遂自荐议和。
  洛神瑶的剑横在颜缘的颈上,他的心中却响起了一句赞词:怎当她拔剑时那秋波一转。他们成了道侣。
  我不禁微笑。我读到了颜缘的一生。这是他做主角的传记。
  我谢过颜真人。又在洛神瑶的石碑前求她示现回响。石碑浮现出洛神瑶的虚影,“颜缘像一个赤子,什么都给你看了。我可不向你坦诚。”
  我道:“我只瞻仰瑶仙有胜无败的风光历史。”
  她哼了一下,蓝海神镜再变。我随洛神瑶成长,过鹦鹉山鬼宫道门试炼,在锁魔镜中照见白虎真身,蒙全祖指点道行一日千日,山河榜上乔装战败十国群修,再入鹦鹉山力斗顾曼殊,得到天兵天将锻造之法。顾曼殊死,天下宫观叛离道门,全祖与她奉掌门法旨弹压秦国。洛神瑶反操持秦国权柄,联合群修,转攻道门本山,破十绝阵图,围攻死掌门,略取封禅书,称天帝。
  这是一部自我美化的历史,藏起了传主心中的一切伤疤,这个故事的主角洛神瑶从来没有被剑宗打败过,永远停留在了人生的最高峰。在故事的结尾,她有了十万天兵天将,封禅书、九鼎在握,俯瞰着天下的苍生。
  但我读到了琳琅满目的道门法术,洛神瑶与无数真人的生死战斗,身临其境一般经历了许许多比鹦鹉山更艰难惨烈的战争,并没有浪费光阴。
  我谢过洛神真人,又请求我的冤家妖猴德健的回响。
  他的石碑响起尖锐刺耳的声音,“我技不如人丧在你手里,也认栽了。死了还要役使我,欺人太甚!”
  我淡淡道,“七重宝塔之中,示现回响都是自愿,我并不强求。若你还想转劫修炼,我在一百年后放你出去,这里也是指引你不迷失的灯光。我们各取所须,并不占你便宜。”
  良久,妖猴道:“给你看看,可不要惨哭了。”
  我又成了蓝海神镜中的一只聪明伶俐的小猴子,已能学人言语的灵兽。不幸地是,我落入了一个炼气士耍猴人的手中,跟着他浪迹中土。耍猴人心情不好,就打我、饿我。我冷极了、困极了,牙齿坏了,吃不了饮食,也无人救我。终于有一天,我杀了他,脱了枷锁,剥他的皮,扮作人类的样子,混迹在武道、梨园、纵横、货殖各家的门庭,观察人类,学习人类,每次身份暴露,又要逃遁。直到有一天,我听说西荒那边是妖怪的乐土,渡海过去。孰料那个母老虎,方才见面,就把我的元神押上了封禅书!
  我从妖猴德健的噩梦挣脱,耳畔回荡着猴子冷森森的笑。
  我叹息,“但愿你来生投入一户暖心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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