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心 第299节
我不禁赞叹法藏院密室恢弘广大。
姬琉璃笑,“这也只是古时道门弟子摘取符咒的地方。大概,就像凡人眼中的镇藏吧。密室还在里面。”
梅芜城取出纳戒中的石钥匙,推开一处长满藤萝异草的石窟门户。
门户内一书也无,只见一飞舞萤火虫精灵,明亮如昼的大道树,树下一脸面方正的中年道士坐吉祥草蒲团上。另三位龙虎宗真人也坐吉祥草蒲团,温润如玉者是徐氏清羽掌门、带眼镜少女道士是方氏清薇真人、形貌如怪松古柏的真人该是萨氏清虚真人。
我们三人向道树下祖师施礼,也入吉祥草蒲团座。
不待我开口,那祖师笑道:“原小友,犹记得江边草庵之会否?”
我听他声音一愣,定晴细看,正是那时邂逅的老儒匡一真,一阵脸热。
“当日我师尊早知你心性端正,这乃是我龙虎宗赐原道友灵符护身的远因。”徐清羽掌门道。
我解脖颈上的蜘蛛坠。原来蜘蛛坠如何也解不下来,便是顾天池也须把我的首级割下,方能抢夺。随守一祖师目光注视,这蜘蛛坠一下落入我掌中。
“昆仑原剑空奉我宗观水祖师法旨,奉还贵宗十绝阵图,深谢贵宗一路相助。昆仑永远不会忘记龙虎宗道友的善缘。”我向守一祖师奉上十绝阵图。
那祖师取过蜘蛛坠,在掌中端详一番,忽而微微叹息,向众人道:“有一位高人蒙蔽了我的卜算,先占了这至宝的本主之位。也罢,我宗的太极图就成全那位圆满十绝阵图吧。”
龙虎宗三位真人,徐清羽微讶,方清薇嗔怒,萨清虚沮丧。姬琉璃低眉顺眼。梅芜城一脸茫然。
我心中揣揣,暗思观水祖师也会神龟占卜,难不成他暗中反算计了龙虎,派我到这里当冤大头,想靠我与匡一真的老交情糊弄过去。
我也学着姬琉璃低眉顺眼了。
第373章 惭愧
清薇真人开了口,“天下还有什么人能蒙蔽师尊的神机妙算?师尊既已知道有人作梗,何妨再卜上一卦,揪他出来。昆仑还我们龙虎宗的图,哪个有胆子敢截!”
守一祖师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任祖师的观星、观水祖师的龟卜,皆不下我的易筮。剑宗诸人更有鬼神叵测的无常剑心,不在算中。我尚且无法预料有刺客暗害原小友,输于那位高人本不意外。”
清羽掌门缓缓劝道:“星宗那位祖师与天下无争,观水祖师诚心还图、剑宗诸人又非亲手抢夺,弟子实在想不出天下能有第三人可在祖师眼皮底下妄为。师尊固可对窃图人淡然置之,还望顾念我们龙虎的后世弟子。”
连姬琉璃都蹙起眉头。我的心中却隐然有了一个人选:他们没有去过我的念想世界,我却在阳秋城读过妖怪们写的龙虎宗野史。
守一祖师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孔方圆钱,与上官天泉的宝钱形制仿佛,只无翅膀。钱四边各有一字,分别是元、亨、利、贞。他以金钱起卦的法子,将这枚铜钱翻了十二次,得到一个十二连阴,从六连阴的坤卦仍变为六连阴的坤卦的易经卦象,这一卦辞是“东北丧朋,乃终有庆;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四位真人全变了脸色。
萨清虚真人喃喃道:“主卦之卦同是一枚阴爻,这是万种无一的卦。朋字,原来是太古时人串贝为钱,引申为友。十绝阵图是我宗至宝,卦中说,东北失之,我宗也正将行于燕地乌云城。坤卦连阴,九头蛇也是阴物,莫非是那萧龙渊暗中使得的手脚。卦中又说:龙战于野,其道穷也。师尊,乌云城一行凶险呀。”
我暗思,方琼是一个女道士,野史里说她在元婴时被魏峥嵘和守一毁了形神,女鬼更是阴物。妖猴又说过,从魔祖师那里盗图而遁。
方琼已经死了五百年,萧龙渊在近百年前崛起为上层元婴大妖,又招引群妖研习神秘的海底。难道说,当年的女道士竟像萧龙渊一般弃躯壳证返虚,如今真成了魔祖师,猴子见过她,萧龙渊也见过她。那么,在念想世界里,方琼对我的指导究竟是好意还是歹心。
守一祖师若真在山河榜遇到方琼女鬼索命,那龙虎全宗都要灰头土脸下不了台了。但无论如何,若依萨真人的解卦,龙虎宗怕险不去乌云城,留昆仑一家唱独角戏,我岂非白上龙虎山了。
我不得不临机应变道:“观水祖师交代我,无论贵宗遇到如何难题,昆仑必定与龙虎同进同退,一道承担。两位祖师联手,天下的邪魔都要遁逃。”
姬琉璃点首。
清羽真人道:“萨师弟,你我道行浅薄,不宜妄自揣测,还是请祖师解卦。”
守一祖师唤我上前,仍将蜘蛛坠交付与我。我一时疑惑,不敢去接。心想,这烫手烤白薯扔给了你们,是又让我们昆仑接回去替你们挡方琼吗?
守一祖师蔼然道:“我宗的上官翩翩陷在魔塔三年,赖那位高人的保护无恙,道行更加精进,已经初证元婴。原小友,你常自恨失她于塔,今番去山河榜,你便可救她出塔,交付她这蜘蛛坠,也解了你的心结。”
翩翩在我眼前失落,救翩翩是我这一生必当做的事情。我只好接下蜘蛛坠,蜘蛛如蒙重赦似地从守一掌中逃回我的脖颈吊起,又摘不下去了。
清薇真人不由欣喜,“翩翩徒儿在劫难中还能证得下层元婴,我龙虎宗是后继有人。”
她随即又奇怪起来:“那高人既助我宗弟子成材,为什么又要盗我至宝,行事如此颠三倒四?”
守一祖师轻叹,“痴徒儿。”
他向在座诸人道:“你们都是二百年中修仙,不明龙虎宗过去之事。往日我督促你们恢复旧学还来不及,如今当说五百年前恩怨。”
清羽掌门道:“二百年中弟子们只学到本宗皮毛。周祖、方琼真人、诸葛玫真人在天有灵,弟子们惭愧万分,无颜面对。”
守一祖师道:
“你们来日方长,我却过恶难补,龙虎宗里我最惭愧。是我毁了方琼师姐形体,将她残魂封印入塔,锁在北荒绝地,种下了百年来妖魔肆虐的果子。龙虎之学失传,我是罪人。龙虎仙苗凋零,我是罪人。龙虎势微,我是罪人。五百年来,我一直在赎自身罪恶,今日或能偿清了。
如今看来,方琼师姐并没有死去,只是困在魔塔里,用了数百年才从极深定中醒来。她是龙虎旷古绝今的人物,为了龙虎宗在这世间的香火传承才耽误了证道;我与她相比,就好像萤火与太阳争辉。太阳既然升起,就不必用萤火照明了,你们以后以她为师。我会上山河榜,请方师姐惩罚我的罪孽、也请她制止妖魔,克制向剑宗的复仇心意。”
一室寂静,无人敢应。没有人震惊失色,龙虎宗人反各各哀戚。我想,他们没有一个人没有读过龙虎宗的野史。
却是才读过野史不久的梅芜城先道:“祖师一定有难言之隐。当年剑宗的魏峥嵘淫威滔天,必然是他以我们全宗的存亡要挟,逼迫着祖师对方真人不利。如果祖师当年不能忍辱,怎么能有我们龙虎宗今日的卷土重来呢!”
清薇真人也道:“我们三人早知道您和方掌门的往事,我们并不怪您。五百年来,您一直卧薪尝胆,振兴龙虎。您不是龙虎宗的罪人,剑宗、魏峥嵘才是我们龙虎宗的仇人。”
清羽和清虚附议。
姬琉璃道,“我们昆仑人也曾受剑宗魏峥嵘的逼迫,冒犯全祖,忍辱偷生。剑宗是我们两宗的血仇,我们必定以直抱怨。我们既然有了三位返虚祖师,卦象上说的其道穷也,必指剑宗。”
守一祖师不应,却向众人道:
“你们可曾奇怪,这法藏院的内室也不过是一处大好树荫,并没有一书一符留存。为什么我比外室还要珍视?”
龙虎众门人不知。
守一道:“书也,符也,都是证道者的蝉蜕、足迹。证道者离去,后人只能从他们的蝉蜕、足迹来追逐他们的身影。外室不过是收集蝉蜕和足迹的地方;这内室里一本书也没有,本也没有必要留书。这里只是一处通道,通向道门的塔林,那里安息着古往今来一切证道者的塔。道门的试炼弟子持着心印,通过内室,便能登入塔林,径直与无穷光阴中的无穷证道者心心相印,集众法为己法。如今塔林早已经消失,这里只是一处树荫,就像永远不会有车马来往的驿站。”
他泫然流泪,
“我是道门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期试炼弟子。方琼、云仙客、洛神瑶、诸葛玫、魏峥嵘、观水、敖饕餮是我们上三期的试炼弟子,那是道门最厉害的一代人物,却也是道门的掘墓人。当年他们对我们这些小弟子来说就像天人一般,哪怕到了如今,我面对他们,也依旧不敢失了恭敬。过去的道门弟子从来不参加山河榜,那不过是道门督察天下散修的法会。到了我们最后一期试炼弟子,留在这世上的道门已经衰败不堪,就像烛火的灰烬那般,我们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下,降下身段,与那些散修同场竞技。
像我这样愚顽的弟子,非但角逐不过山河榜上的散修,连道门塔林也从来没有进去过。飞升的长老会追缴了我们一切弟子的心印。从那时到如今,天下再无人证道。”
第374章 方琼
姬真人道:“道门又何尝不是从普通炼气士开始的呢?合我们宗门之力未必不能自铸心印,两宗三位返虚祖师精诚合力,总有一日能够成功,正如守一祖师您中兴龙虎一般。”
姬琉璃的话十分鼓舞人心。但我想他应该没有忘记剑宗也曾有三位返虚祖师,又何尝给剑宗铸造出什么心印?魔祖师方琼真人,又真能与如今的昆仑和龙虎相处吗?
守一祖师不应姬琉璃,却将那枚占卜的宝钱交付与我,他向清羽掌门等三龙虎真人道:“我将本宗的镇洞法宝乾坤宝钱传授予上官天泉。这九转法宝原来是道门的镇洞九宝之一,方琼掌门将此宝传授于我后,专心祭炼另一件道门镇洞十绝阵图。这钱是上官天泉护持龙虎宗的酬劳。往后,你们三人要团结出世门人与入世门人、传习龙虎道术,不宜偏袒世家,也不宜忙碌红尘。”
清羽掌门三人垂首。清薇真人不禁清泪滴下。
守一祖师默然,再无言语。
清羽掌门肃容,向我与姬琉璃道:“八月初十,我宗一门,会乘飞来峰,径上乌云城与各位昆仑道友相会,龙虎宗不会辜负与昆仑的盟约。”
我也向龙虎三位真人发誓,必将十绝阵图交付翩翩,救她出塔。姬琉璃连声称善,此间已无我们事情,他向祖师与三真人告辞,携我离山。
我们回到了祥瑞镇的镇藏书楼。夜已深,藏书楼灯火灭去。只上官天泉孤单一人,寂寥地坐在黑暗里,数天上的星星。他是天下最强的真人,此刻却像镇上的一条孤魂。
我奉上守一祖师的九转法宝道,“这是守一祖师托付给您的东西。”
上官天泉淡然接过,全不像取了一块传国玉玺,反像是又接了一单当铺日常的生意,他二指捻钱,举在星光下审视,好像在验钱的真伪似的。
我不由地加了一句:“守一祖师似乎没有传下运御的法门。”
上官天泉道,“这是道门的东西,又不是他的。方琼无师自通,勘破了此钱的用途,我岂不能?”
他抛起乾坤宝钱,灼灼视之道:“我的大通宝钱不翼能飞,这乾坤宝钱该是无足能行。也对,这钱本厮混红尘,出入人心,哪能如作鸟逍遥游呢?念兽,出来!”
一阵黄土烟尘从乾坤宝钱的方孔滚滚而出,凝成念兽的身形,却是一头颀长矫健的金钱豹子。通体都是点阵般的一色金钱纹样。这头念兽的额头上还有一个“一”字的斑纹。
上官天泉抚摸这豹子的背脊,赞叹道,“豹子的名字必然叫一了。”
他将一个盒子交与我道:“这三年中翩翩寄来的信,里面有给你和琳公主的。”
他又一拍豹子的背脊。才收好翩翩来信的我不觉升高,自己已经骑在了豹子背上。但我看不见豹子、嗅不到豹子的味、只有冰冷触感,有点类似千岁寒真人的无形鸟,念兽隐去了身形。
“带这枚钱去山河榜,翩翩会融入我的大通宝钱。”上官天泉道。
这豹子足下生起云雾,倏地奔腾开去,傲慢任性,全不听我的使唤。上官天泉的身影在我之后越缩越小,直至于无。
姬琉璃乘红宝石马紧跟过来,他自嘲道:“上官天泉的宝钱看来要一路送你到阳秋城了。我们倒像偷了龙虎山的宝贝,黑灯瞎火地逃出来。”
这豹子颠得厉害,我紧抓不放,以免被甩下出丑。它虽然奔跑在陆地,竟然比我紫电飞龙在空中飞行的速度还快上二倍。山谷、湖泊、森林、河流、城墙,乍现乍隐,这豹子如穿幻影,如过虚空。
姬琉璃飞行的红宝石马初时还能跟上乾坤宝钱。到了后来,已经被耍得没影。他不得不用真人道行催动红宝石马,那马通体都流出红宝石汗水,姬琉璃方勉强进入我神识的范围。
豹走得如此神速,又有一位真人陪伴,刺客倒全无机会暗杀我了。
我只好与姬琉璃神念交流,“可惜这些宝贝都要经过方琼之手。姬真人,那方琼真是一个好人吗?我瞧守一祖师的托付,十分中倒有九分像是在交代后事。”
我看道门最强的一期弟子,俱是难言善恶。
姬琉璃的神念回道:“我不知道。”
“怎么说?”
“观水祖师那一期的门人里夭折了一个叫诸葛玫的同门。她虽然出身龙虎次山,却一直是道门的死忠,仇视蜂起的宗门,乃至为道门徇死。方琼却仍然维护诸葛玫,将她的塔移回龙虎山,列为龙虎的先贤,像周祖那样代代崇拜。”
“那她是一个重情义的人。”
“观水祖师又有一位叫兰钦的师兄,是那一期门人里最了不起的。祖师常回忆,他们中若有人证道,必是兰钦莫属。如果兰钦活到现在,即便他们没有心印,说不定兰钦也能想出铸造心印的法子,何至于如今用言语敷衍那些外道。可就是那个方琼,向道门长老会诬告兰钦是魔头潜伏。观水祖师一直怀疑兰钦的消失与这女人有关。”
在念想世界中兰钦亲口向我坦白了他消灭道门的企图,方琼却是唯一没被兰钦迷惑的同门。
“或许是一个误会。”我叹道。
“观水祖师以为,方琼原是道门掌门的关门弟子,纯正的人类,从出生起就被认为是道门绝代天才,自小就在本山修道的世家子弟。是她嫉妒兰钦一个游侠散修压过自己的风头,生出暗害的念头,不动声色的除掉了兰钦。魏峥嵘外,方琼是祖师另一个不可轻视的假想敌人。”
姬琉璃忽然止住了。
甜美空灵的笑声从我的蜘蛛坠上传出来,“小琉璃背后说人坏话,不怕女鬼敲门吗?”
是念想世界里方琼的声音!我不由大骇,连狂走的豹也陡地止住。天下竟然有人能侦知两个元婴之间私密的神念交流,便是观水祖师他们都做不到!
我们停在旷野之中,我拔出银蛇剑,四处平坦,倒可肆意施展雷法。
姬琉璃骑马赶了上来,他面无人色,紧盯着我脖子上的蜘蛛坠。方琼也闯入了姬琉璃真人的神念中吗?
姬真人道:“魔祖师,您是要和我们昆仑为敌吗?我……我会劝说观水与您化干戈为玉帛的。”
蜘蛛坠那一边的方琼轻描淡写道:“你们这些小孩子的心灵对于我,就像不上锁的屋子。小琉璃,别在背地里琢磨缓兵之计了。我只是看了一个月昆仑和龙虎的表演,礼貌地喝几声彩。”
她又唤我,“原剑空,翩翩的信你可要好好看,她可等了你三年哟。嘻嘻,我再不会从蜘蛛坠里诈唬你们了,下一番在魔塔里见吧。”
那蜘蛛坠没了声响。
姬琉璃汗流浃背,跌下了天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