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心 第296节

  她的语气是埋怨,眼里却含着晶莹的泪。
  我也笑道:“我娘也很是狠毒,如果我读书练武不勤快,就拿铁钳打我腿。真是把铁钳都打断,刻骨铭心呐。现如今,我还有梦到她拿铁钳时凶神恶煞的样子。”
  琳儿笑道:“反正你们海盗有的是断续接骨的膏药,不会弄瘸你的。”
  她忽然道:“你觉得观水祖师仍是个陌生人,还提防着他。”
  我道:“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不懂如何与两世的父母相处。今生我已经有了父母,虽然情理上,观水祖师是我前生的师父,没有他前生的悉数照拂,也不会有今生的我。观水祖师并不是剑宗的云仙客那样无情的人,我能从观水祖师和常欣师姐身上体会到和我们类似道侣之情。但我却一点也没有如师如父的观水祖师亲切。我并非说观水祖师该屈尊对我亲切。我父亲也不亲昵我,但我就是知道,我有出息,他会欣慰。观水祖师,他就好像待一件好宝贝一样待我。我们甚至连面都不必见,话都不必谈。只要每次我能奉上令他满意的战果就行了。”
  我顿了下道:“而且我如今已经知道,自己和魏峥嵘有着极深的渊源,甚至仙客,还有魔塔里的那个返虚都知道这一点。我怎么能够相信,观水祖师会真心亲爱一个与他最厌恶的人那么密切的孤儿?他最厌恶的人大大侮辱了昆仑,逼死了全祖。除非观水祖师对昆仑和全祖的亲爱是假的。他根本不可能亲爱我。”
  琳儿依偎在我怀里道:“那就只报答该报答观水的东西,把其余秘密都埋在心里吧。世界上有的人共事了一生,共住了一生,也互不相知的,比比皆是。观水也是讲理的道门人,你为昆仑尽了责任立了大功,他再如何厌恶魏峥嵘,也不会害你。就像长老会,拂逆观水,至大也不过是一个强制入定五百年的责罚。不过,我可不让你强制入定,要和你永远相伴的——观水也和其他返虚那样,很记挂你的性命,还把九转神炉给你了,我们一道琢磨一下吧。”
  我和梅芜城约定,八月前上龙虎山交还八阵图,请得龙虎山诸位真人起身上乌云城的山河榜。但琳儿入七圣会,西荒妖振奋,天下各处的妖怪也纷纷来投,她要在赵地招抚妖众,封禅神格,约束纪律,无法分身陪伴我同去。
  琳儿执意要我精熟运用了九转神炉之后,才可随梅芜城启程。即便山河榜禁战止杀,她还是不能放心我。
  我和琳儿各披薄衫下床,行至无星也无人的庭院中,我祭出九转神炉,注入神念,依照观水所授法门运转。
  那青铜炉渐大起来。随我的神念驱动,清凉如水的炉身也渐炽热,有神焰从无而生,在神炉里不住跳跃起来。
  我神念再催。铜炉连神焰,全化成了一个赤红天球。赤红天球再分出九个小赤红天球,十赤红天球在虚空中陀螺般转动,照得别院如同白昼。
  我的神念再催,十枚红宝石色的天球愈热,渐升成十枚金子色的天球,由十枚金子色天球再升为十枚钻石色天球。待我的神念催动至极,天球就像十枚宫殿般大的蓝宝石,在虚空中不住旋转。
  似乎阳秋城也响起了人们开窗启户看天示异象的喧闹。
  相应的,我的双瞳也从点漆转成纯净无染的红宝石,金子色、钻石色、稳定在蓝宝石色。
  琳儿不舍地凝视天空,满脸是小财迷的贪婪。
  我向琳儿道:“元婴中层的我凭借雷法总纲运御神炉御敌,不下于我师尊药师。真人的形体也会被蓝宝石色的天球一下毁去。但这只是神炉的妙用之一。”
  她点首,“瞧瞧这九转神器的念兽形态吧。”妖猫四万亿不知何时溜出了房。
  我一击掌,十枚蓝宝石天球忽地缩小,飞回了庭院,聚成一道蓝光。蓝光散去,显出念兽模样来。
  我脸上精彩莫名,这念兽实在愚蠢,是一只小孩子存钱的扑满那样的青铜小猪,还插了两只小鸟的翅膀,怪不得叫这念兽叫“亥”。
  琳儿捂着肚子强忍住笑,“全祖、观水祖师、药师真人一道炼的九转神器,念兽居然是这么个样子。我——哈哈哈”。
  她还是没有忍住,“四万亿上,欺负下这头小笨猪。”
  虽然如此,琳儿并没有大意,滚滚的阴气从大地深处涌出,笼住妖猫,那虎斑猫一下变成了黑得发亮的黑猫。琳公主的瞳色变金。
  那猫四万亿张牙舞爪地跳上浑浑噩噩的念兽“亥”的背脊,撕扯起来。
  我也不由认真对待,雷法总纲随心而动,我的瞳色转成了蓝宝石。那青铜猪连着转成红宝石猪、金子猪、钻石猪、止在了蓝宝石猪的境界不动,气恼地嗷嗷叫喊,一下子把妖猫掀倒。那猫肚皮上的黑气全数焚化,袒露出黄色斑纹的肚皮。猫痛得像婴儿哭泣那样叫。
  但随琳公主呵斥,四万亿不得不揉身再攻。我的念兽小猪全没有我本人那样身手敏捷,只晓得直冲直撞,扑棱着翅膀,用鼻子顶来拱去,与四万亿轻灵如鬼的步伐不可同日而语。来回半天,连那猫的一根毛也没有蹭到。四万亿的格斗技巧竟比琳儿还要高明,像靶子那样戏弄亥,但妖猫的抓挠每一次都是损敌八百,自损三千。一沾蓝宝石的猪妖,猫妖接触的肢体就烧了起来,又剥出斑纹的本身。
  我微微坏笑,喝道:“亥,回复自身!”新的蓝焰从小猪血肉模糊的身体生出。一个呼吸过去,亥就像刚出胎的猪崽那样光洁。
  九转神焰不但能御敌,还能重炼器身和活物的躯壳。耗下去,还是我这边稳赢。
  琳儿恼怒地用小拳锤我,收了四万亿,嗔道:“我这神器的本体是图书,最忌讳焚书了。”
  我也把亥收入纳戒,由琳儿欺负我够了。
  我道:“这尊全祖和观水祭炼的九转神器有烧敌、炼器、炼丹和炼躯壳的妙用。不过小猪的念兽形态还须调教,平常对敌我就当十枚剑丸放出即可,识相的真人会回避,不识相的真人要倒霉。我们的金乌剑和银蛇剑也可以凭借这神炉升至八转,不过那也要待我们晋升真人之后,几十年上百年的祭炼,暂不去想那事了。”
  消气的她道:“神炉的本主是观水祖师和药师真人,你随身带着,观水祖师也能时刻感知异常,但愿龙虎山之行无惊无险。”
  我亲了下琳儿,“我骑紫电飞龙,一日便可在赵地和龙虎山之间往返,其余时间就是和龙虎宗的真人磨嘴皮子。八月前我就回来,我们一道去魔塔救翩翩。”
  “嗯。一路平安。”她道。
  七月二十八日,我与梅芜城从阳秋启程,骑紫电飞龙驰往龙虎山,我脖子上悬着吊坠似的黑蜘蛛形态的十绝阵图。
  第368章 还图(二)
  云海滚滚,景物变换,我与梅芜城在念兽背上才闲聊了小半个时辰,紫电飞龙就越过了赵地疆界。下方大河响动,云层下已是帝都。
  大河之北是连绵不绝的帝军南垒联营,由郭子翰统帅。东与宇文军的营垒相接,西邻昆仑新征服的土地。
  忽然我的心念一动,向梅芜城道:“梅师兄,容我稍微耽搁一个时辰。我想下帝都,瞻仰一番益皇帝的塔。山河榜禁战止杀,料来剑宗人也不会阻扰我们。”
  如今昆仑宗与中土帝党已经貌合神离,只有在止战时期,帝都才不是龙潭虎穴。错过这次机会,怕是只能等昆仑宗领军队入帝都了。我想抓住宝贵的止战,完成圣心舍利的调查。
  梅芜城沉思了会道:“难得原兄有访古的幽情。今时虽然无妨,我们还是不要暴露宗门门人的身份为好。”
  我也不想节外生枝,遂戴上青狮甲头套,化身小妖狮无名;又取人皮面具“樊有解”并牒文路引与梅芜城,当日樊无解走得急迫,他破十绝阵图时的假身份留在我这里。
  帝都上空禁飞,紫电飞龙降于郊野,我们二人将道行抑在筑基境界,结伴雇车入了帝都。剑宗固然鼓吹禁妖,山河榜期间总得放各路修士来往,禁令稍弛。我们又能出示前七人会开具的正牌牒文路引,一众炼气士登记后放行。
  秋雨沥沥,雾锁重楼。日头才过中天,帝都已经昏暗不堪。街衢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以及偶尔闪过的几骑巡城火铳队。
  破十绝阵图时,我吃过被凡人火铳手追杀,当无头苍蝇的亏,便熟读了帝都的地图。大益皇帝庙早已经毁圮,成了妓馆勾栏林立的虾蟆陵,独有塔仍在。
  梅芜城戴上斗笠,遮雨其次,重在自遮面目。即便他顶着“樊有解”的脸,也不乐出入灯红酒绿的场所。我领着他抄近路,踩着污水穿过三条小巷,益皇帝的石塔映入目中。雨天勾栏的生意惨淡,千门万户挂着朦朦胧胧的灯笼,关起门来顾自己的生计,时不时传出袅袅的练曲声音、男人和女人的靡靡之声。只见到一个流莺打着伞,另两位流莺半蹲在塔下烧纸钱。
  听她们念念有辞,是祭奠一位新丧的姐妹,那亡人似是偷了她妈妈的钱,和一个浮浪的游士私奔,被护院逮住活活打死。三个女人谈了会亡人一生的情情爱爱,又施舍了四支香花向益皇帝祈祷,三支为己,一支为亡人,求皇帝冥灵大慈大悲,助她们来生投胎到官家、商贾、仙家。
  梅芜城在神念里不屑道:“这等烟花女子有什么前程,居然也痴心妄想成仙。益皇帝是何等大英雄大修士,竟沦为了几个娼妓求愿的野神。”
  我对梅芜城的话不以为然。闪出巷子,向那三位姑娘客气道个好。
  那三人见我凶蛮的狮头,俱吃了一惊。一人忽然道,也罢了,瞧这狮怪雄伟,本钱必然不小。如今生意难做,也不挑拣。
  她懒懒走过来,与我议价钱。
  我照市价翻倍,与她一两一钱银子,另二人各半两银子,谈得却不是鱼水相戏,而是命令她们退去,任我查验石塔,不得泄露今日事情半点。
  三人识趣,躲得无影无踪。浓雾里,我开启了益皇帝的石塔塔龛,里面的金匮也没有皇帝的圣心舍利。
  我向梅芜城苦笑道:“到了如今,我疑心青丘君的舍利也不翼而飞,没有去宇文拔都的地界探险的必要了。”
  浓雾里却无人回答。即便隔雾三丈不见人,我怎会丢了梅芜城一个元婴呢?
  在帝都不宜大张旗鼓。我的鼻子嗅了嗅。中层元婴的神识独将鼻识超大加持。我离开益皇帝石塔,循着梅芜城的残香踱入一条黑魆魆的巷子。
  我弯下腰,去浓雾里捡一样东西。
  然后,我跌倒在地。我的脖子上多了一条绕颈一周的血线,我的头颅被切离了躯壳,就像一张纸被豁地裁开。
  “原剑空,谁也救不了你。”
  一只手取走了我项上的十绝阵图。
  是什么时候,我的背后多了一个全无法感应的人。他真是一个好极了的刺客,我简直是一个盲人,他的声音、气息、剑术,我一概不知。他真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刺客,一切人妖正邪都默契遵守的山河榜止杀,对他就是一张废纸。
  唯一的疏漏是,刺客喊出了我的名字。可那些知道狮无名身份的人,不是我的师友,就是无法一击杀死我。
  他是一个上层元婴!他怎么知道我是原剑空?!
  喔,刺客是喊出了我的名字,但并不算疏漏,因为谁也无法再追查下去。甚至不烦收尸,我的劫火从虚无生出,把我整个人吞没。那个人飘然走了。
  躯壳是粗身,元神是细身。粗身已坏,细身大坏。两身皆坏,心则散逸,我则不存。
  ——魏峥嵘会来吗?
  淫雨霖霖。一只有翅膀的小猪溜出我的纳戒,从猪嘴里把造化生类的风吹入我的元神和躯壳。
  黑色的劫火里,我的元神沐风而苏,无头的身体将首级接了回来。我的手一抹,头与身体重合一处,只余下红线似的一圈细细疤痕。
  全身从头顶泥丸至足下涌泉,轰地一声贯雷洞彻。一切劫火荡尽!我的无明怒火大炽,瞳孔整个儿转成了蓝宝石色,再不掩饰自己的元婴道行。
  拔出银蛇剑,我踏紫电飞龙腾空而起,蕴含神雷向帝都发出了道门狮子吼,连带着引发六种震动:“堂堂剑宗,竟然在山河榜期谋杀宗门同道!真是毫无惭愧,毫无羞耻!你们都听得清楚吧,原剑空没有死!原剑空没有死!”
  十枚蓝宝石般的天球剑丸自我纳戒飞出,烧穿帝都护持大阵的天穹。我驾着紫电飞龙,浑身浴血,强行撞了出去。
  我的袖中飞出巷子里捡到的那件东西,是失踪的梅芜城故意落下来的纸鹤。顺着纸鹤的指引,我要找到梅芜城,还有失落的十绝阵图——那个刺客的人必然是让梅芜城失踪的人。
  或许未必是剑宗之人暗杀我。可那又如何呢?鬼祟的刺客唯恐人知,我偏要嚷到全剑宗、全帝都人尽皆知,光明正大,哪怕那人是上层元婴,也再没有一处藏身的地方。哪怕那人是上层元婴,也要沦为全修真界的公敌,孤魂野鬼!
  帝都的天空划过一道紫电长虹,一直贯穿到帝都之外中室山上的寂灭古寺。我念才一动,已踏入金丹时和画眉晓月比试的生死场。
  我愤怒的蓝宝石瞳孔中,一片碎砾残瓦里,另一个原剑空正在审问梅芜城十绝阵图的运御法门,他的脖子挂着黑蜘蛛吊坠,手上提了一口七转神剑。梅芜城的额上封了元神禁制,被拷问得遍体鳞伤。
  “原剑空,枉我信错人。想不到你们昆仑如此卑劣,竟然暗中杀人夺图。你们难道不怕我宗的守一祖师占卜出我的生死去留吗?”
  梅芜城语气淡然,其实强抑着怒意。
  那个原剑空呵呵笑道:“一切剑道皆归无常,那些卜筮怎么可能预测到无常的剑呢?我杀人,无论事前、事后,都无法被占卜到。”
  我走进寂灭古寺,喝道:“原来你并不惧怕祖师们的占卜。那一张万里云留下的人皮也让你化身众生,无人能够分辨。但是人证物证俱在,你又如何能抵赖呢?”
  惊惶之色从那个原剑空的眼中一闪而过。
  我向梅芜城大喊,“梅师兄,你说,是面前那个聪明人是原剑空。还是我这样一个脖颈上被砍了一条疤的笨蛋是原剑空呢!”
  梅芜城向我笑道:“我也是一个笨蛋。枉我修到元婴,竟然被一个上层元婴轻易击倒,带到这里。实在惭愧见到祖师和师尊。”
  那原剑空把脸一抹,就像一张画被擦了个干净,代之一张只有双目一口的无面脸。
  无面人开口,他的声音无从辨认,就像任何一个与我们擦肩而过的陌路人。
  他道:“既然你知道万里云的画皮,那果然是魏峥嵘的一段。区区元婴中层,自投罗网,那让我再杀你一次!”
  我并非因为是魏峥嵘,才知道兰钦的画皮,无面人搞错了这点。
  “你也知道万里云的画皮,那就是顾真人了吧。”我道,“既然你要藏头露尾,就绝不敢动黄泉神剑。正面对敌,你杀的了我吗?”
  无面人冷笑,“当年万里云每一次隐秘行动都是委我从事,我杀过的魔头哪一个不比你这小孩厉害。”
  梅芜城惊愕地望着无面人。
  十枚蓝宝石天球封住无面人各处去路。三圈雷环环绕着我,我的银蛇剑解放出雷电真形,道,“我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在帝都?”
  无面人道,“镇妖塔里有着魏峥嵘入定数百年的肉身。他既能凭缘法向我示现原剑空是他的一段,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一段在哪里呢?哼,全天下也只有老夫敢在山河榜期处置你,让天下拨乱反正。”
  我点点首,“好了,那我要人赃并获,倒看你如何在全天下人前抵赖。”
  第369章 还图(三)
  无面人并不答话,他也不解放自己的神剑真形,反一把揪起梅芜城的脖颈,以他为盾牌。向着十天球和我狂飙般的雷电急趋过来!堂堂真人,竟拿同是道友的龙虎宗唯一的新锐元婴掩护!真是我三生三世都不能梦想到的境界!
  他的人影揪着梅芜城时而向着蓝宝石天球,时而向着银蛇剑的真形,走的是连环般的圆舞步伐。无论我如何动念,第一击必然将梅芜城打个半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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