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心 第290节

  琳公主冷不丁问道:“就像我们昆仑的新九鼎摄取妖猴的旧九鼎那样吗?太极图融合十绝阵,便成为新的、唯一的九转符书,而且是只听你们龙虎宗话的九转符书。”
  她这话是把昆仑人肚子里的心意和埋怨全挑明了。
  梅芜城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道:“琳公主说得丝毫不差。师尊示下,昆仑的各位道友并不精通符咒之理,即便破阵,要收图为己用,怕也是旷日持久,不得门径;这反是我宗的擅场,万望昆仑的各位道友海涵,完璧归赵也是成人之美。贵宗得九鼎,我宗得十绝阵图,两相配合,三个月后的山河榜上,必定能压倒一切敌手。”
  文侯哑然,众人尴尬。
  我也闷头不语,从第三阵起,破阵至今,全出于我的筹划。梅芜城他们嗅到利益才来,还是最后一个赶到,难道我一番心血,全给龙虎宗作嫁衣裳了吗?
  乐静信轻易地穿过薄雾般的蜘蛛网,飞到了文侯身侧——九阵已破,十绝阵只剩下一团围绕第十门的黑气,猴子也意兴阑珊,无心出击了。
  乐静信怒目指着梅芜城,“我见你自小忠厚,怎学得如此无耻!梅芜城,你扪心自问,非我昆仑之力,你龙虎宗焉能至此!要不是姬琉璃失口泄露,你们还在为东楚的弹丸之地沾沾自喜,作壁上观冷看我们昆仑在西域损兵折将呐!”
  梅芜城的头垂如饱满的麦穗,“回禀乐真人,梅某若不能完成师命,实无颜回见同门师友。与其两面无颜,不如只负一面。”
  乐静信翻手一掌,众门睽睽下,把梅芜城一个后辈元婴扇倒在地。
  梅芜城爬起,这一番他昂然道,“可再如何说,十绝阵图毕竟是我家故物,文侯若是不认可我宗与这阵图有缘,何必邀请我宗?乐真人,你勿要欺人太甚,打龙虎宗的脸面!非龙虎宗,你们昆仑尚是被剑宗流放的门派,也回不了中土!——姬师姐,你也流着龙虎宗的血脉。你们姬家可算是昆仑的保人,我不要你偏心,只要一句公道话。”
  文侯好言抚慰梅芜城,但阵图的事情却始终含糊其辞。
  一向气盛的琳公主倒没有发作。
  我神念里问她心意,她回道:“我知道,原君是想用十绝阵图训练荡魔院的精锐和我的小妖们。但细想起来,即便我们排除龙虎宗夺取了阵图,恐怕昆仑长老会也会把图强行赐予文侯,他们让文侯担任第十阵破阵的主帅,摆明了这个意思。长老会优先训练乐静信的道兵和文侯的人马,几时能挨上我们?
  梅芜城怪可怜的,也有良心,拉上他一把,设法让阵图留在他手上,梅芜城和龙虎宗必定感激,我们便能优先乐静信他们用上。这件事我思索了很久,为了爹爹,我是昆仑人;为了我娘,我也是西荒妖的统帅,我并不全向着昆仑。你是我知心人,应该懂我的。其实,我头一个中意的是翩翩持有十绝阵图,她远远比我们懂符咒阵法,又是我的手帕交,可恨翩翩不在这里。”
  我下定了决心,向众人道,
  “妖猴还没有诛灭,我们在这里争执不休,真是让那猴头临死还要看一场笑话。妖猴扬言过,我们入第十阵者,他就自焚,我却不敢相信。十绝阵图一阵只能入一人,即便真人都没有胆色进入和先占地利的妖猴单挑吧。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猴子还能负隅顽抗不知多久呢。我们搁置争论,先灭猴子吧。乐真人,您敢第一个进去吗?”
  乐真人嗔怒,“原剑空,你立有微功,就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我冷笑不语,看来乐静信是不敢第一个进第十阵的。
  文侯道,“我定下破第十阵,就由我第一个进去,这是主帅应有之义。”
  “不可。”乐静信急道,“姬小艾,你是昆仑首徒、西军统帅,怎么能轻易犯险,做先锋的事情!那妖猴要是临时改念,不愿自焚呢?应当先派大将削弱。蛇母,你去探阵!”
  蛇母满脸不乐意。
  琳公主冷哼,“一个妖孽,替我们昆仑破阵,说出去让天下人笑话。蛇母,你退下。”
  蛇母顺势退下。
  梅芜城忽地五体投地跪下,向乐静信不住叩首,“既然如此,弟子求乐真人许可我代文侯探阵。若死于妖猴之手,绝无怨言。”
  乐真人不语。
  我把梅芜城扶起来,向文侯道,“文侯,我们昆仑和龙虎一家。梅师兄为了师门委曲求全至今,便给梅师兄一个机会吧。”
  如果妖猴当真自焚,梅芜城第一个进阵,便能用太极图收取阵图;如果妖猴是开个玩笑,他被妖猴斩杀,那也解脱了。
  文侯终于颔首,“梅师弟保重。你已经尽力而为了。”
  乐静信立下镜子,梅芜城向我一揖,传我神念:“原道友,我们结的善缘,永远不敢忘记。就怕梅某今生无法报答。”
  我回道:“我想,你马上就能报答了。”
  梅芜城苦笑,“承君吉言。”他走入了第十阵。
  我们从外面看到镜子里是一座千道阶梯连接的大殿,梅芜城小心翼翼地持着太极图拾级而上。并没有伏兵。
  我们看到了熊熊的元婴真火之焰,那猴子竟然真地自焚了。
  乐静信懊悔地跺脚。文侯一脸平静。
  我向琳公主道:“还有好玩的呢?”
  “喔?”她道。
  梅芜城揭起了妖猴燃烧着的皮,就像揭起一张书页,里面没有任何的血肉骨骼。并不是妖猴自焚的真火烧干净了躯壳的血肉骨骼,而是它只留了一张皮在空空荡荡的第十阵里。
  “是文明大典的金蝉脱壳法门,当年文明大典就是弃了一身皮,从我们眼皮下脱出的!一定是文明大典传给了猴子。这奸诈猴子,向全山的人嚷什么自焚,全是诈唬我们呐!我们耽误了无数时间包围和争吵,有这半天,他早跑出文侯的地界了,大概都跑到顾天池的天绝谷去了。原君,你什么时候猜到的?”
  琳公主恍然大悟。
  我神念里道,“也是琳儿清凉了我贪图十绝阵图的念头后,我才回过味道。这半天,谁会把心思从十绝阵图挪开呢?我们两次中了猴子同一招呀。”
  梅芜城在镜子高呼,“龙虎列祖列宗福佑!”他取出太极图摄取十绝阵图。这宝和九鼎一般,也无本主。猴子弃图求生,阵图空空荡荡。梅芜城又不出阵,谁也无法进去。所有人只好看着他从从容容的收取十绝阵图,偏太极图与十绝阵图同理同相,融合极快。蜘蛛网化成丝丝缕缕的黑气,一股劲地钻入第十阵中。全山涤清,显出旷朗的清天。
  乐静信大怒,不住道,“失椟也失珠。失椟也失珠呐。”
  他指着我和琳公主骂道:“叫你市恩于外人!我要向长老会弹劾你!”
  他又向文侯骂道:“妇人之仁,妇人之仁,怪不得终身要矮宇文拔都一头。放谁探阵不好,偏让梅芜城去。”
  乐静信腾起云彩,长驱而走,镜宝也撤个干净。见我们都没有反应,殷元元向云端叫:“乐真人,你去哪里呀。庆功宴不吃吗?”
  云端隐隐传来乐静信的遗响:“追那个妖猴!蠢材!猪猡!”
  第十阵彻底消失,梅芜城收阵而还。奇怪的是,他手中持的并非太极图,也非十绝阵图,而是一个八卦样的八阵图。
  “任再厉害的修真者,一时也只能连接三样法宝。琳公主已有封禅书、九鼎两尊九转法宝,金乌剑一口七转,再不堪其他了。我有银蛇剑七转、青狮甲六转,魔塔里还陷了游戏弹丸与风水罗盘要挑拣使用。除此之外,我们西荒军再无人有道行使用十绝阵图,西荒军放弃。只求梅兄记得我们的好处。”
  我传他神念。
  梅芜城慨然应允。
  文侯道:“这是梅师兄的福缘。第九、第十阵的功劳俱是你的。既然龙虎宗已经得图,我们昆仑龙虎一如既往的精诚团结。”
  梅芜城谦谦谢过。
  文侯转向众人道:“妖猴胆寒遁走,西域全归我们所有。有人说,我们是失椟也失珠,我看是得椟得珠。我们昆仑得了九鼎,得了西域,也见到了诸位门人和道友的精诚忠心。”
  智丈大师带头领掌。余人跟着节奏鼓掌。
  梅芜城的神色却是困惑不解,他向我们道,“与师尊示下不同,太极图融合十绝阵图,该显太极图形。为什么既非圆形的十绝阵图,也非圆形的太极图呢?而是变成了八角形的八卦图”
  我和琳公主互视,我忽然想起来,诸葛玫融入十绝阵图中,她的法宝八阵图早在守一真人的太极图前,就和十绝图融合了。龙虎宗的真人们都不知道这段隐情。
  “梅师兄,再催动阵图试试?”我道。
  梅芜城注入神念,愈加疑惑,“难道是我道行微弱,这古怪的八阵图怎么没有任何反响?两位,容我带上龙虎山,转承师尊研详。”
  他正要收图入纳戒,那八阵图陡地从梅芜城手中脱出,连文侯都惊叫了出来。众人惊慌地各亮法宝,唯恐妖猴又伏下了什么阴毒的手段。
  然而并没有什么阴毒手段。脱离梅芜城的八阵图一晃变成一头弹弹跳跳的斑斓大蜘蛛,缩在我的身后,那蜘蛛也不伤人,就是粘着不走
  众人小心翼翼靠前,连哄带吓。梅芜城向着蜘蛛念诵各种咒语,祷告守一祖师上溯各代祖师真人的名讳。都没有作用。那蜘蛛听得倦了,一下缩小,像一条黑珍珠项链那样挂在我的脖子上。
  我也是惊诧莫名:我发蜘蛛神念,那念兽也是毫无回应,与我的元神没有任何连接,就像在我脖子上睡着了一般。我要去摘,也拿不下来。
  梅芜城忧叹,“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我如何向师尊、祖师交代。十绝阵没有入手,太极图却消失个干净。”
  文侯劝慰,“非是我们昆仑贪图你们龙虎宝贝,这异变恐怕不是一切人能够预料的。幸而原师弟也跑不了,赖不掉。梅师兄,我们与你一道看着这八阵图,不会让它跑走的。慢慢参详,总能破解。”
  景小芊也道:“就像我也想不到原知院的纳戒,忽然跑出一件我的法宝。”
  梅芜城无奈认下。
  文侯遂向众人道,“赖诸君努力,我们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稍事休整,我们便要移师赵地,攻打洪荒妖国的西垒!本年是三十年一度的山河榜年,七月十五日至九月十五日,天下止戈,有三个月太平。期盼今年之后,人间之事完毕,各位求荣华者得荣华,求道者得道。”
  这一番话,却是说中了众人之所愿。群修齐喝,“一鼓作气,扫荡乌云城!”
  琳公主神念中问我:“真不是原君暗中施的手脚,把这阵图悄悄偷上了手?”
  我无奈回道:“就是抱抱你,也有这讨厌的蜘蛛搁着,摘不下来,我哪会自讨罪受。而且一点也用不了呀。以后再想办法吧。”
  第356章 移师西垒
  乐静信终究没有追到猴子,于是停留在长安,协防南线。原芷自破十绝阵的第五阵后便积劳至今,遂交割了防务,闭关休养。
  原芷先前将镇守长安的星堡游魂关升空,游魂关的数十座光塔扫射,折损了上千剑宗荡魔院驱使试探的鬼兵;剑宗荡魔院遂将镇守蜀地门户的星堡归魂关移至天绝谷上。两座杀气腾腾的星堡对峙,倒是谁家也不敢走火了,长安南线从此安静了下来。
  随着乐静信进驻游魂关,剑宗荡魔院终于缩回了天绝谷去。但无论如何,剑宗的势力自此与昆仑摩肩接踵,再没有缝隙。即便以炼气士军队的脚程,从天绝谷出发,也能在半个时辰内穿过双方的树林隔离带,望到长安城楼。
  六月头上,文侯领五百云中营禁卫回到了长安城。浩浩荡荡的三万炼气士大军没有随去,一万炼气士就地轮休,一万炼气士大军镇压西域各城,各有金丹将佐统御。另从中再精挑一万,归黑面胡与史空想分别统帅,皆搭载行空宝船,径直去风陵渡口集结。
  我与琳公主在猴山待到六月中旬,方才动身往风陵渡口去。
  ——昔年洛神瑶居西荒,有十二元婴妖将,猴德建反目成仇,妙翼与敖钦伏诛,人才便捉襟见肘了。之前,西荒的青鸟与昆仑长老会的首座知北游商议东迁悬圃的无数杂琐事宜,象王弹压北荒时调走了几个下品元婴,牛王居中转运,都无法分身。我们只能等待余下有限的几个下品西荒妖元婴来中土停用。
  琳公主无奈,命投降的锦面马猴与白面猕猴的俱将元神押入封禅书,两猴妖立得不死之身,便担当起西荒军得力的带路党来。
  上猴山来的三位下品元婴,都是忠心老妖。
  一狼妖命罗木罗,在西荒是七丘国主,极有治国之才,琳公主便委任他任猴山管领。
  两母熊妖,一名大乌尔索拉,一名小乌尔索拉,资质超卓,漫无机心,数百年前自然而然地晋入了元婴。然而两乌尔皆以为寿元绵长,沉迷嬉戏,修道不勤。当年一败于洛神瑶,便稀里糊涂、爽爽快快地押上元神与封禅书,从此成了闲神,不历劫数,更加松散懈怠。两乌尔遇到琳公主也不通礼数,一口一个“琳大王”的称呼。
  琳公主放心不下她们任事,便命两乌尔紧跟自己,做两个打手。
  梅芜城不见十绝阵图,不敢回龙虎山复命,也赖在猴山不走。我去哪里,他从不漏过。我索性传授梅芜城七重宝塔摄法做添头,另留他做荡魔院的客卿,一面将我辖下的道兵全调集到猴山:我继续教韩白李廉为首的众道兵飞剑课,梅芜城义务教符咒课,殷元元教丹药课。几番大战历练,韩、白、李、廉都升入金丹。
  我还寄纸鹤给掌门、昆仑的传功院和度人院,请遣优秀的外门弟子也来我的荡魔院实习。我听说,山河榜除了演法的元婴、比斗的金丹,还有相当一批观礼的名额派送给有缘的筑基、炼气士。届时,总不能让北荒的群妖们近水楼台饱了眼福,自己门派之人也该雨露均沾。
  西域攻克,从西荒至中土的航路自此畅通无阻。十日后我就收到颜掌门表示赞同的纸鹤,另外从掌门的纸鹤处我知道:西域大胜后,经观水祖师提议,长老会合并了度人院和传功院,称度人院。原来的度人院主、元婴中层的宇正宏依旧任度人院主,晋升元婴的常欣也从度人院的协理升任度人院知院。颜掌门遣常欣带外门弟子登行空宝船,去山河榜观礼,至猴山便先入我荡魔院继续深造。
  前次驱邪院与道兵院的合并,还有今次度人院与传功院的合并,在观水祖师的训示里都是便利昆仑扩张、加强效率,减少环节的举措。我却明白,这都是观水顺势任用私人,压服长老会的手腕。
  古时的道门便是度人院司内,荡魔院司外。度人院聚集了道门未来的精英,荡魔院聚集了道门最强的战力。只是两院权力实在太大,后来的三大宗门往往把荡魔院、度人院各拆分成数小院。只有剑宗纹丝不动地保留了荡魔院的权力,这也造成剑宗的荡魔院主直逼掌门。林道鸣与天落歌还能合衷共事;顾天池上任后,小云掌门就全不在他眼中。
  不过,乐静信却逼迫不了我。观水的荡魔院和度人院里,院主只是过渡之物,他或明或暗选的知院,才是真正掌权的人。度人院是他女人常欣,荡魔院是我。我虽然对观水有种种疑惑,但的确如琳公主所说,观水待我极厚。那幅老君观画卷的事情,我还是难下决心亲口问他。
  当然,纸鹤往复里,我免不了还要和昆仑长老会打几场嘴仗:
  知北游起草的长老会纸鹤里,反复提醒我和琳公主,按祖师与长老会的计划,悬圃应当从西荒迁移到欧阳家的大沙漠去,我们不能稽留在猴山。
  猴山灵气充盈,远胜不毛的沙漠。悬圃迁回沙漠,反是用灵气填补大沙漠的无底洞。
  况且,猴山、鹦鹉山、北荒之西、西荒之东连成一个大三角,控扼了三大洲的黄金水道,非但在财货上对西荒妖大利,西荒妖也就此从昆仑的援军上升成永不能摒弃盟友;若弃了猴山,悬圃定址沙漠,被关中与西域夹在中间,也失去了和无穷广大的故土的牢固联系。
  琳公主大不乐意,她当即回信抗议。
  西荒军是我和琳公主共同的事业与家业,我也向长老会申述理由:
  文侯并不愿与中土的朝廷破脸,昆仑长老会怕也无此意,那么文侯便要凛遵朝廷与妖猿德健的正式和议。即便妖猴逃走,猴山仍然是它辖下的土地,朝廷名下的西军并不能够入驻。这番征战猴山都是我小心翼翼用中土之外的西荒军攻打,才钻了和议的空子。如果妖猴敢聒噪,大不了我再支付它一笔一百年的租山费用。
  要是西荒军让出猴山,昆仑宗便没有名正言顺的军队驻守。顾天池的荡魔院道兵就在长安之南,随时可能以此为借口进攻我们昆仑在中土的腹心,关中一带,那就得不偿失了。
  长老会拐弯抹角地骂了我们几通,所谓挟剑宗荡魔院自重、军阀作风云云,声音却渐渐稀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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