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心 第271节
琳公主催动封禅书的念兽,努力汲取我劫火,不让我的皮肤焦灼。这是只能安慰她焦心的无用功夫,劫火由修真者逆转天道而起,历劫时天公地道,悉数奉还。任多大的神通者都无法转移。封禅书无穷奥妙,也不过是吸纳我劫火溢出的部分,就像找不到声音的人在追逐回声那样。
“好多了,我。”
我安慰琳公主。这么多次,她把我从死亡抢回。如今,她的努力终究要尽付流水。
“假话。”琳公主说,“是我没用,没法抵挡公孙纹龙。公孙说的没错,我不是元婴,那是骗昆仑,骗妖怪的。我永远没法证道的,我是我娘的灵媒,之前我动用的都是道门的镇洞九宝之首,戒律兵器白虎神。我不能起死回生,我不能让鬼神辟易。”
我摇首,
“变钜子一定被公孙纹龙带着。取走我的金丹舍利,任由劫火把我焚烧干净。如此,变钜子无法窃据我的躯壳;你可以利用我的金丹舍利请瑶仙降真。我放弃了柳子越和褚桂。但你不能遭劫,没有人比你更重。公孙纹龙就要来了,动手。”
琳公主呆了一刹那,她却像死了无限岁月,然后,她的嘴唇翕动,
“你会活在我的心里,变成封禅书上的永远不死的鬼。然后,我会上山河榜,用白虎神杀光公孙纹龙、萧龙渊、所有洪荒宗的妖怪,还有洪荒宗的人。”
然后,我们看到了鹦鹉。
第321章 重逢(四)
宗门道士的丧葬和凡人不同,除了寥寥鬼修,并不入棺椁。丧于劫数的道士肉身毁损,自不必说;善终的道士也焚净躯壳,既免邪魔所趁,也示无有区别。躯壳化尽之后,唯余死寂的金丹舍利。门人依例起一座丈二石塔,将金丹舍利封入塔龛之中,刻写塔铭,供后来之人凭吊。宗门掌握天下,世上并没有别他人家胆敢仿照。
这二座丈二石塔分明是二座道士塔。和公孙纹龙斗到命悬一线,我并没有余裕去思索这地宫里为何会出现二座道士塔。反而在我执即将消散殆尽的时刻,我看到了对面一座石塔顶上攀着的鹦鹉。琳公主顺我的视线,也回首望到。
我从道的显面逐渐进入道的隐面,那一边的东西越来越近;她凭借白虎神洞察幽冥,也能看穿一切死物鬼物。
这并非真实的鹦鹉,而是法宝幻出的念兽。对面的石塔除了死寂的金丹舍利,一定还封存了陨落道士的本命法宝。在我们眼中,这鹦鹉念兽体金精之妙质,合火德之明辉,塔中的法宝一定是凝聚了金火两系精魄的七转神器。但那法宝千百年无主,久已沉寂,并不回应我们的神念。即便那法宝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响应我们,也并不强于我的银蛇剑。并不能逆转局势。
琳公主读出了这鹦鹉塔下的铭文:“女道士顾曼珠之塔,弟顾曼殊哀思而立”。简简单单,再没有下文。
拦阻公孙纹龙的铁壁铜墙轰地一声开裂,人形公孙扒开墙头探出一颗脑袋,四下一望,赞叹,“原来地下还有这么一个所在,竟然有两座道士塔。真是不打烂了不知道。可惜,这里是你们终点了。”
先是公孙纹龙走进了这双塔,然后是跟着他的一个女修士:是持着法宝火铳褚桂的模样,但姿态神情大不类似。她的口中吐出男人的声音:
“原剑空、洛神琳,悬圃之辱,今日我要报之。”
是变钜子。褚桂的神魂不知是否尚存,但如今她的躯壳一定被变钜子夺舍了。
琳公主挥动金乌剑,在我们和来敌之间生出一道火墙。
公孙纹龙只是冷冷一笑。
附身褚桂的变钜子如今没有硬闯的胆量,喝令公孙纹龙道:“还不动手?!”
公孙纹龙懒懒道:“变剑仙,洛神琳要生擒入魔高一丈塔,向天下群修示威,怎么能杀;现在,原剑空劫火发作,就要死了,我为什么动手?”
变钜子怒目圆睁:“混账!原剑空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成功度劫,晋升元婴,我们就要狼狈。当日在船厂来不及斩草除根,让他们跟来,你今天还要重蹈覆辙!快结果原剑空,我要他的躯壳,别让劫火毁完那么好的炉鼎。”
倏地一声炸响,变钜子和他附体的褚桂被公孙纹龙按进了铁墙之中。
“变剑仙,这里我说了算数!不服,等你回魔高一丈塔复原好来战——真是愚蠢!原剑空死了也罢了;如果他晋升元婴,不就多了一个能够和我切磋,促进我证道的劲敌嘛!我等了太久太久了,别再给我啰嗦半个字,再过一小会,就有结果了。”
公孙纹龙一挥手,把金乌剑制造的火墙扇灭,也不再进一步逼迫,静静地看着我历劫。
“我身后的塔是什么?”
我继续向琳公主。
“这座塔上站着一只神俊傲慢的金翅鸟,是一件风雷精魄凝聚的法宝的念兽。塔铭上刻着:“道门度人院知院顾曼殊之塔,弟子兰钦——”
我的内心震动,兰钦就是万里云,就是剑宗的开宗祖师,只有我清楚这点。
琳公主当然不晓得兰钦的身份,但她往下又念了几个字,忽也顿住。
“弟子方琼、弟子观水、弟子秦瑶、弟子云仙客、弟子魏峥嵘、弟子诸葛玫、弟子安贞吉等哀思而立。”
琳公主不言,公孙纹龙却琅琅读出来,
“太有趣了,太有趣了。这个顾曼殊是谁,我瞧里面不过是一个元婴的舍利,各大宗门的祖师怎么都遵他为师,比周祖可风光多了。你们看,果然有一个道门。哼,四大宗门写的都是伪史。”
统共八人给念兽是金翅鸟的石塔立碑。兰钦、云仙客、魏峥嵘是剑宗三祖;方琼是守一真人之前的龙虎宗掌门,未证返虚,导致龙虎中衰;观水是我家祖师;安贞吉,正是饕餮老龙的人间名字。
“秦瑶是我娘,她还不是戒律兵器时的名字。之前的戒律兵器是安灵箫,青龙神的宿体,死在我娘之前。我却没听说过顾曼殊,也不知道顾曼珠,”琳公主在神念中道。
这塔的确是道门存在过的铁证。但也有太多解释不清的地方:观水的师尊人尽皆知是昆仑山全祖;大人物全伙都在,为什么星宗的人物没有一个在塔铭上面?各大祖师都敬仰的这个顾曼殊,显然是那个道门的大人物,可如此大人物的塔不该供奉在最好的洞天,怎么会丢弃在大荒的小岛上?须知道,龙虎山上不但好好供奉着周祖的塔,周祖以后列代元婴的塔一个不缺,这是我在龙虎山亲眼所见,绝不可能是捏造。
“把我的手放在塔铭上。”我的手臂已没有力气,靠琳公主把着触上了塔铭。
冥冥之中,似乎有谁故意引导我来到了这里。
在文侯交给我那枚古钱的时候,我恢复了绝大部分前世的记忆,得到了一个强大元婴的所有证悟。一个甲子的人生匆匆而过,那些尘缘全如过眼云烟,只有诸天雷法总纲囊括的浩瀚道术铭刻在我记性之中。但有个别重大的关窍我始终不能勘破。证得元婴,自然明彻过往无数劫数的经历,但我始终不明:自己的前世又从何而来,好像自己的记性也被人施展了重重迷雾般的幻术,纯是做一个雷法兵器而生。
我的手划过了兰钦的名字。在汉中城只有我梦见他,看到了万里云的真面目和洛神瑶前道门的戒律兵器安灵箫。为什么连剑宗也无人曾见的初代祖师会在我的梦中显现,我绝不是林道鸣、唐未央、晓月那样的剑宗嫡脉,与他无缘无故?
兰钦的名字毫无回应。
我的手划过了方琼的名字。方琼的名字毫无回应。
我的手划过了观水的名字。
观水祖师是我前世的师尊,他带我上雷霆峰修炼雷法。但我和昆仑的一切人都关系恶劣,没来由地觉得厌恶。所以,我不参加昆仑的法会,我不训练昆仑的弟子,我连昆仑的长老都不屑于申请。只有从龙虎宗交流来的颜缘与我能谈论几句,哦,还有那个姬琉璃,在前世的我眼中,他就是一个小丑,但可以给人逗点乐子。我记不起自己前世的父母,我记不起自己前世的名字。
这一世,又是他带着我转劫原家。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全家死于海难。三年后我辗转又回到了昆仑。
为什么连着几生几世他都阴魂不散地关注我,固然每个宗门都追逐抢夺优秀的仙苗,一个返虚祖师又何至于此?
观水的名字毫无回应。
我的手划过了秦瑶的名字。洛神瑶似乎远在道之隐面,连琳公主都挽救不了,更不会回应我。
我的手划过了云仙客的名字。这位剑宗的祖师曾经以碧落剑和黄泉剑为原型,锻造了银蛇剑和金乌剑赠与昆仑以示和好。假如说存在道门,那他怎么会成为昆仑中人,我明明听昆仑的说书人讲述过兰钦他们扫平极乐岛的故事。琳公主的身份得赐金乌剑理所当然,我并不能和她并论,为什么观水祖师要亲自把银蛇剑送到还是普普通通的原家,做小孩子时我的玩具?
云仙客的名字毫无回应。
我的手划过剑宗祖师魏峥嵘的名字,这位剑宗祖师和我无缘无故,当然不会回应我。
我的手划到魏峥嵘和诸葛玫之间。
突然,我的心中有一种莫大的痛苦。黑色的劫火漫体而出,把我整个人一口吞没。我的心口爬满了劫火化成的黑色蜘蛛。
琳公主惨叫起来。
翻遍我的记性,根本就没有那个名字,但那个名字就像最痛苦的符咒刺激着我。极大的痛苦竟让瘫痪的我燃起了力量。在熊熊燃烧的劫火中我反而进入了入定的姿态。
哭着的琳公主笑了起来。
公孙纹龙兴趣盎然地鼓起掌来。
巨大的痛苦,让过去、未来、现在,无限的我串联在了一起。我记性上迷雾般的幻术一层一层地散去。我逐渐想起来,文侯的古钱没有告诉我的最后的东西。
“这里是第一次试炼的地方,”鹦鹉学着人声嘤嘤叫起;
“也是最后一次试炼的地方。”接着是金翅鸟雄浑的声音。
“公孙纹龙,你他妈作死,要送原剑空晋升元婴吗?!”褚桂的身体软倒,变钜子的元神飞入我的劫火之中,钻入我的泥丸宫。
“休想夺舍原君!”琳公主厉喝,她的元神也追入我的泥丸宫!
我的度劫开始了。
第322章 圣心舍利(一)
道门有两路基本功夫,一谓存形之道,一谓存神之道。千门万法,都从这二路功夫出。
道门把人身比作一盏空杯,任它如何精美坚固,里面终究无物。唯待酒水注入,才有滋味。凡人纯任天然的身体,还是修真者千修百炼的身体,也不过是或好或劣的杯子,长生者是金杯子,短命者是木杯子。
存形之道,正是运转水火风土四大基本真元,愈转愈精地锻造杯子。
酒水是汇聚涓滴而成,分到极微,酒也无踪;人心是记性的聚合,分到极微,心也无有。宇宙之中,恒河沙数的众生,我执微弱,随身没而心化散为亿万微粒,如狂风吹沙,纷纷游荡在无边无际的道之隐面,没有把亿万分微粒聚合的极大因缘再不能重现于道之显面。
存神之道,锤炼我执。心魔深则智慧越深,历劫多则我执愈固。即便只有片鳞记性,也能凝聚牵合亿万心之微粒。稍具因缘,浅者便能转劫续生,高者更可出入道的显隐。
这个世界的形骸对于如今的我已经是置之度外的事情,我孤零零地坐在一间空无一人的静室里。
其实并没有坐在这间空静室里的我,所谓的形体是我对那个正被劫火毁伤的形体的记性。
其实也没有空静室,原剑空的心需要一个变化更生的场所,我的记性依照人间的经历妄想出来一个。
其实也没有空无一人,正说着这话的原剑空,不就是一个人吗?
有这个念头前,原剑空在空静室全知全能,充实圆满,却找不到出路。
有这个念头后,原剑空觉得无比的空虚,自己变成了一个空杯子,渴求着酒水的注入。
我是原剑空,这是一切后来记性的凝结核心。源源不断的新记性从道之隐面向我汇聚。我又不是原剑空,而是超脱于他的观察者。
空静室起了变化:
鹦鹉山,原剑空觉得他应该来过一次,但过去记忆的铭刻告诉原剑空,那次经历实在提心吊胆。那种记忆,就像少年时读书偷懒,被娘亲用铁钳打断腿的感受。
但鹦鹉山的确很美,这里灵气充盈,林木丰茂,瑞草缤纷,宝石般的鹦鹉飞翔。还有细洁的海滩,温暖的泉水,熟透的果子和肥白的鱼。等修到长生不老后,原剑空发誓会带自己的女人来这里隐居。
女人?啊呀,原剑空记不得是哪个女人了?有很多女人喜欢过原剑空,原剑空也喜欢过很多女人。
他剑眉星目,肤色古铜,身体矫健得像一头豹子,身着猎装,带着一把闪动着莹莹雷光的飞剑,上面刻着“紫电”二字的蝌蚪文。
原剑空只记得自己是一个道门的道士,那么他如饥似渴的女人总得是一个仙子。即便修不成仙,睡几个仙子总不赔本,好像这是原剑空修仙的几大目标。
总之,这是一个仙境,是原剑空人生见到的第一个仙境。
原剑空还不记得他是谁。但冥冥中,他知道要一直往山顶走。鹦鹉山四处白昼晴好,独有山顶的宫殿笼罩着黑幕,黑幕上闪耀着一圈一圈奇异的虹光,
这是一个无法醒来的梦:原剑空流连在里面,人的欲望充满了他,也回到了少年时的天真和愚蠢。
他发现山道上站着两个青年男道士,一个青年男道士友好地向他打招呼,另一个阖目在一块山石上静坐。其实从外表并看不出这两人是道士,他们都着了猎装,除了不见兵器,极像世俗的剑侠,但原剑空就是知道他们是道士,他们三个是极相熟的人,可原剑空怎么也记不起他们的名字。
和原剑空相比,这个打招呼的青年男道士有点矮小,皮肤又白,斯文得像一个女孩子,声音也十分清澈悦耳,目光却像冰那样凛厉,
“我再问一遍,你已经决定好了吗:遵行道门长老会的法旨,诛杀魔头顾曼殊,夺回圣心舍利。”
原剑空楞了一下,他也十分熟悉顾曼殊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让他害怕,又让他觉得信赖。如果可能,他绝不想再见到这个人;只要听从那个人的意见,他们就会无往不胜;但怎么都想不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原剑空更是绝无法想象,为什么会有一天,他们要去诛杀顾曼殊。
但真到了这一天,从面前这个男子口中传出这个命令,原剑空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眼前这个人有时候就和邪魔一般冷酷、一般狡猾。
原剑空记起面前的男人是谁了:
“兰钦师兄,我……”原剑空嗫嚅道。
“你不愿意直面顾师,我不会责怪你的。虽然这混账有六次把我们全伙送到死地,我们谁都不恨他。是顾师训练了我们十年,把我们从普通的炼气士训练成道门的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