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心 第250节
我止歇的院落毗邻中央的丹房,自苏醒后便一直与他切磋,每日都能品尝殷元元的烹饪。到了金丹阶期,服丹炼气,全无须饮食果腹,多是品鉴滋味。在于殷元元,这是修行与探索奇珍药材之外的另一大人生追求。受他款待,又信殷元元鼓吹食道与丹药道相通的学说,我也跟着他学习做菜。
一个月过去,我已烂熟毒物谱,直接捎纸鹤从药王院索来药材,将腐心丹炼至上上品。
药师真人交代炼制的九种丹药还有五种,接下来我排定的次序是归元蜜、忘忧丹、尸丹、天仙玉露和长生酒,预计在明年五月前完成。
忘忧丹和尸丹的基础是养蛊,我炼会了腐心丹,比较有把握。归元蜜须要养蜂育蜂,我没有许多功夫,径上药师真人的婆娑无忧院去取蜜蜂,往后再补上根基呗。
又过一个月份,有纸鹤飞上佳肴峰,是掌门颜缘让我去掌门方丈,有职责委派。
所谓闭关,并不总是枯坐入定,一般而言,仅是摒弃俗务,钻研道术。不到要紧关头,间或有短期任务,并不妨碍顺手料理。
我携带纸鹤登上昆仑巅峰,第七层山南面。纸鹤上有符印,我循着纸鹤,走出遮蔽神念的迷雾阵法,才看到方丈室侧翼。昆仑是天下四大宗门之一,掌门方丈室却是貌不起眼、异常低调的小院,看上去犹如人间一个小县的官衙。偏是这小官衙,能向整座西荒大洲中不不可胜计、金壁辉煌的宫廷发号施令。
此处不是东山的会同院和贤哲庙,充门面给外人看。来这里的长老和门人不是讨论机密,就是领受要务,唯恐他人知道内情。
侧翼有两个黄巾力士傀儡,验过纸鹤符印,开门放我进去。门头蹦出一只戴了眼镜的虎斑猫,是我在帝都见过的四万亿。
“琳公主没有带你去西昆仑闭关吗?”我喵喵叫,用观水祖师传的猫语问他。
猫没有喵,用人语回答,
“公主只带了些衣裳和随手翻检的书籍去悬圃闭关。闺房的东西大半没有移去,委我照料。”
“我知道公主爱看话本,她带去闭关的有什么书?”我笑着问。
“话本是带金瓶梦。正经书最近也看点,带了春秋左氏传。”
我干咳了一下。
猫没有领我走掌门院的正堂,直接领我入颜缘的书房。也犹如人间的县衙,公堂在前,私宅在后,免不了还要穿过花园。书房里,颜掌门正和药师真人在商议事务。不用说,我亲爱的师尊药师真人又是以投影前来,仿佛幽灵漂浮在空中。颜掌门大概习以为常,也不瞧我白色长发、青年样貌的师尊,自顾自一面审阅文牍,一面与他交流神念。
此处是名副其实的书房,四面皆是书橱,黑压压垒高到顶,堆得极有压迫感,只容窗外一丝白昼微光射入,幸好修真者黑暗中也视物如炬。另有无数书籍纷纷悬浮在空,裹在光华里,随着颜缘的意念牵引打开和翻页。我承娘亲教导,知道这书房里的典籍都是青石板不曾收入的善本、孤本、抄本。竹书、帛书、卷子本、蝴蝶装、包背装、梵夹装、纸莎草、金箔羊皮书……皆是一千年前乃至数千年前文明纪的瑰宝。
如今行世的线装书倒也有几部,是新近的账本:中西两大洲的钱粮收支、炮舰要塞营造、屯兵变动。
两本有火烧痕的人皮书我看得眼熟,惊得捂住了嘴——却是滋润了武道六派,不知有多少豪杰明争暗取,每一次过手都是人头落地、腥风血雨的武学圣典。
虎斑猫四万亿喵呜一声,钻进一个书堆里消失不见。
我照颜缘指示,终于在书案找到一个小蒲团坐下。书案上摆放着九个别致的香炉,细看原来是九个装饰用的古鼎赝品。鼎都是鸟兽形状:五个四足方鼎,一只非龙非蛇、一只非虎非熊、一只非象非牛、一只非龟非鳄、另一只非狐非犬模样;四个三足圆鼎,又是四种非鸟非鱼的有翅有尾异怪。
“大正王朝曾经依古法铸造九鼎,不幸被妖猿窃走,胡乱拼凑,销融成一块铁棒,实在是暴殄天物,十之一二的器用都发挥不出。大正天子的使节明明德将九鼎古法授予我们昆仑,天工院制作了九鼎具体而微的范样,便是你看到的样子。”
颜缘道。
我联想起造化神焰不敷分配的传闻,不知道和这九鼎有没有关联。
“那个明明德,是个奸邪。每当王朝衰微,总会有这类口齿辩给、用心倾邪之人。”
颜缘冷冷道,却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向我说,
“不久之后,我宗大量门人就要去中土参加山河榜,辅佐文侯的西军、攻打萧龙渊的妖宗妖国。受长老院委托,知北游真人炼制了一千零一葫芦道兵,誓要压倒天下一切道兵。一头总统众兵;五百头分予内门金丹、外门翘楚和西荒妖里的盟友护身;五百头集结起来,投入紧要战役。这两个月,山里面的门人都受了他的赐予,接下来长老会要向西荒各宫观洞天的门人分发。你和殷元元一口气拿走了一百零八头,西荒妖的盟友就不足数了。”
我装作发愣的样子,然后转过头看药师真人。到手的道兵我可不能吐出去,何况里面有药师真人的神焰血本。
只听药师真人哼了一声,
“这个小知,当年入门时敬称我老师,等成了气候竟然和我兄弟相称,公输家出身的人太不知道礼数了!这一百零八道兵,我可不给他补齐。”
我暗舒一口气,有我师尊撑腰呐。
颜缘微笑了下,向我道,
“古来兵制向分左右两军,互相制衡。剑宗如今就有羽蛇道兵和孔雀道兵轮替。道家崇尚因势利导,不妨就分一百零八赤翼道兵和五百葫芦道兵为两股。五百葫芦道兵归在道兵院名下,那赤翼道兵就归属在驱邪院名下。”
——昆仑根基深厚的院殿多半与长老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天工院、药王院、戒律院等一直是长老会的禁脔,便是药师真人也只能另起一座婆娑无忧院,避药王院的锋芒,而无法掌控在手。那些羽翼不丰的院殿却是受掌门的庇护,西土无事,驱邪院向来没影响,所以唯掌门之令马首是瞻。但如今中土有事,可要变换新天了。赤翼道兵归驱邪院,就是归掌门掌握
药师真人向我点首。他和颜缘一气,赤翼道兵还是我们的。
我接口道,
“弟子敢问,何时何地向驱邪院移交?”
“不必移交。驱邪院日后要与西荒群妖一并征战中土,内镇西荒妖中不轨之辈,外会天下群修。届时我会署名你作驱邪院的协理,你照旧统领一百零八赤翼道兵。如今的驱邪院主无心世事,要累你劳心劳力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要闭关而不得。
我深吸一口气,静静听颜缘说道,
“长老会赐予西荒群妖葫芦道兵,是交结笼络之心,但我不认可一味羁縻姑息。我领会观水老师的示意,琳儿出关后,西荒群妖便该是她的臣下。我们不要用德行感化,而是要用实力压服。两个月前你打瞎象王孙子一只眼睛——当然现在他已经好了——他写给象王指控你的信我没有扣下,由那孩子发了出去。明年元月十五琳儿出关的消息,我宗已经传了出去。象王是谋定而动之人,他现在没有反响,到琳儿出关是必定会借题发挥,纠集群妖生事。你要在三个月中带赤翼道兵将这场风波消弭无形,这是你任驱邪院协理的第一桩任务。”
颜缘掌门的命令不容反驳。
“师尊,你不是告诫我未去阴魔,不可与他人动手吗?”我神念问药师真人。
“天有不测风云,看造化吧。”他道。
...
第289章 闭关(二)
颜缘一指悬浮于空的某册典籍,书飞到我手中:
那册典籍的封面是古鼎礼器上的饕餮兽纹,上书“山海洪荒经”五枚金石文字,此书是当年琳公主从龙虎山慎重其事地取回。
“琳儿带原本去了悬圃,这是我录的副本,添了些增订。”
掌门道。
我头一次翻开册页浏览,却不是我想象的妖族无上功法,而是配了精美图画的族谱:胪列了成百上千妖中部族的谱系、姻亲、师承,不止西荒,五大洲有头脸的妖怪赫然俱在上面。
如世居南荒的凤凰一系,收入如今寄寓在西荒的金翅鸟王妙翼、星宗北溟派的真人千岁寒;
中土、西土的各脉狐妖、各脉猴妖。当今叱咤天下的妖猿德建不过是猴系的旁之小辈,猴系正支已经断绝,却是一只与葫芦道兵一模一样的大白猿。大白猿称为“雪山道人”,乃五百年前的元婴强者,经中说为昆仑全祖毒杀。
麒麟一系中有麟圣和他的兄弟金麒麟,还附收了西荒的牛王玄都与象王卢烂柯,颜缘的蝇头小楷将小象卢难敌的名字补在象王之后。
龙系与蛇系纷繁错杂,早期写嫡系龙某,封某海,支系龙某,封某水,孽子蛇某、鲤某,封某井……皆井井有条,但到了后面的世代,龙的嫡庶与封疆已经一片混乱。依附龙蛇两系的鱼虾龟鳄不知多少,我关心的银龙却没有一条跻身元婴之列。我倒看到了北荒蟹将和中土蛇母的名字:蟹将原不过蟹中霸者,徘徊在元婴下层,后跟从萧龙渊学大道方突飞猛进;蛇母不止血统,师承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居然在剑宗、五毒教、赤身教、极乐岛各处都曾厮混,正授的师尊却是一位叫椿道人的真人树妖。蝇头小楷原来有补注:“椿道人即某某”。“某某”两字被掌门涂抹。他本可消去这行字,却如此欲盖弥彰的处理,实在令人玩味。
至于白虎一脉下,有无数强横部族依附,但正脉一系唯有白虎历代单传。有时候这脉竟然中断,忽然又有一只白虎横空出世,接续相隔上千年的上代。如果不是史书缺环,那实在太不可思议了。白虎正脉之尾就是洛神琳的大名了,没有她的画像,只有一头白毛金纹小猫的涂鸦,上书:“小琳自画倩影”。
“自从列国时代终结,世家没落,中土的贵族已经式微,仅存公孙、姬、傅、宇文这寥寥几家——公孙是古齐国之后、姬是古鲁国之后、傅是古晋国之后、宇文是古中山国之后——猴系与狐系与人混居长久,血统也不再重要。但其他五系妖还是贵族之世,凭借血统垄断功法与权力,贵者即能者,能者即贵者。你要和西荒群妖打交道,此本谱牒务必烂熟,才不致有疏失。”
——我自幼以为公孙家不过是区区山贼,如今思来皆是南宫家的抹黑,怪不得萧龙渊如此宝贝公孙纹龙这个伪娘。依照妖族的观念,公孙纹龙有人中之王的备选身份,即便他是一个伪娘。
掌门思忖了下,又与我一只符印纸鹤道,
“道兵院有三部穿梭自如的宙光艇,速度可追宇宙锋。你既要炼药除阴魔,又要外出公干,我命他们拨一部宙光艇归在驱邪院名下使用,可为你节约不少光阴。”
我奉颜缘法旨离去,循山道下天工院。不久,药师真人的投影飘出,与我并肩而行。
我师尊药师向来性情古怪,虽然同行,却不和我搭话。我也不敢唐突师尊。两人都是一言不发,闷闷走到第六层山。第六层山是直辖于掌门的通事殿,可比掌门方丈室热闹百倍。十几个金丹门人进进出出,颇有几个是我征云梦时认识的内门弟子,便停下来闲叙了一会儿。他们对在场的药师真人恍然未觉,师尊的投影只在我的神识中映现,不愿意见他们,他们也绝不能见到。
通事殿是门人申领职事与差遣之处,名利所在,自然炙手可热——门人在山中学艺时,昆仑负担一切用度,可晋升内门弟子后却要自谋财货,在山中居留,享用各种人间所无的便利,也要缴纳高昂租金。求大道是无形的玄学,既谈不上花销也谈不上没有花销,但炼丹炼器炼剑这些有形之物,却都要灵脉药田。以习琴作譬喻,练到妙不可言是依凭难以估算的天资、勤勉和师授,但一口弹奏的好琴却要用真金白银购置。
山中的门人依靠职事与差遣维持用度,但如果要将职事与差遣办得令长老会刮目相看,往往要自掏血本,举债度日。功勋卓著者,掌门与长老会会委派出任西荒富裕国度的宫观观主或者丰饶洞天的洞主,到时才可悠闲从容。
既来通事殿,没人谈风雅和修行,满耳功利呱噪,久之方才散去。
我隐隐想到自己担当驱邪院协理,恐怕也要如他们这般,一阵头疼。
“你听说过轮扁斫轮的故事吗?”
沉默了半日,药师真人突然问。
我点首。
这是南华经的故事:轮扁是古时制作车轮的巧匠,他的制轮绝学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却口不能言,有数存于其间,无法告诉他的子女和门人,他的子女和门人也无法从他那里得到。
“传道也是类似的事情,术可以传而道不可传,嚼饭喂人无助于他人证道。宗门的典籍,师友之间的授受,不过多予人迪。之所以宗门人才辈出,那是垄断了天下英才,给予外人的错觉罢了——所以我从不指点你什么大道,给予你的只有能够把握的术。”
药师真人道。
“师尊的教诲,弟子自当铭记。”
药师真人指我身上的青色狮子甲,
“这上品甲的材料不错,绀青狮子是与白象一族齐名的灵兽,但炼制粗劣,暴殄天物了。”
这头青色狮子便是寻常金丹都无法抵挡,一般飞剑宝枪更伤不了,当年我父亲只好直接勒死了。我顺着师尊的口风,戴了顶高帽子:
“师尊要亲自出手,将这甲炼制成神器?”
药师真人白了我一眼,
“好占便宜而不肯出力,真是朽木不可雕!我可怜你身中阴魔,一大半神通不能用,却要跑进妖怪堆里,想起过去拟过一个炼方。我自己哪里有闲空炼这玩具。去天工院时你见制画皮的陈唯一,炼完甲再出山。”
他注视了我片刻,似乎又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
“其实修真者既不愿取人性命,也不乐卷入尘世纷扰。害中取小,不得已耳。”
天工院占第四层山一半,飞剑、宝兵、宝甲、宝镜、葫芦、度量衡……大至舰艇、中至傀儡、小至纳戒,诸般法宝,各有作坊,傍长街列肆,没有一个活人坊主在场,都是傀儡在照管。也只有我一个活人看客在浏览。
我在琳琅满目,却又冷冷清清的集市中寻觅许久,忽然听到身后有熟悉的猿猴的叫声,转回头去,
一个活人金丹提着五光十色的琉璃器皿降临到集市,光芒是琉璃器皿里的水母射出。他身后跟着一个白色的葫芦道兵,来人向我打了个招呼,
“药王院许钦若。”
“驱邪院原剑空。”
我们互相报了家门。
许钦若想了下,突然叫起来,“你就是斩杀了剑宗唐未央的原剑空,来昆仑没几个月便跑了个官。”
我脸上讪讪,随即神色如常地问他来意。
“我想讨一张水母的画皮,特地来找陈唯一。”
——他的水母五颜六色,倒和常欣的流萤相映成趣,但我只听过水母可以做海蜇头吃,不知道做画皮有什么用。
“师兄与我同路。”我道。
“那你遇见我是有福气。头一遭来,找不到画皮坊的。”许钦若扣一个紧闭的铺子上的兽环。良久,一个葫芦道兵吱吱叫着,没好气地开门户,
“我家主人不在。”
我神念扫了那葫芦道兵一下,“实在遗憾,我们只好告辞了。”
许钦若摆摆手,去揪葫芦道兵的白色长毛,
“陈唯一,装什么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