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心 第247节
哔哔剥剥,哔哔剥剥,黑烟从龟甲飘出来,淹没屋子,乃至向萤雪峰,向更广的世界降临。四面都暗下来。唯有他手中的龟甲在发亮,火映得观水祖师的脸庞忽明忽暗。暗极深沉,不辨方向,没有实感,依稀是我曾经待过的幽牢感受。光极引人瞩目,甚至连最近龟甲的观水祖师都被映照得渐渐隐去。
我不敢唐突祖师观水、掌门颜缘与师尊药师,只能将疑问压在心底。母亲传授过我儒门的基本典籍,我了解蓍草占卜和金钱起卦,从来没有听说过真正的甲骨占卜。那种方法来自洪荒和文明仍混沌不分的时代,易经都没有问世,与万族同在昧的人类方才抓住一点挣脱出来的灵性。
黑暗完全降临。无论观水祖师、掌门颜缘与我师尊药师,尽皆无踪。唯有那龟甲上的火光在黑暗的中心照耀。火光越照耀,周围越黑暗。
我起身徒步,向火光走去。我原来距离龟甲分明触手可得,现在却距离火光遥不可及。一切道术,皆不管用。一切法宝,尽皆消失。我如恒在,也恒久孤寂。
我起身徒步,向火光走去。如不趋近火光,随处皆是的万古长夜随时可能将我吞没。设使有一线生机,那生机也只在火光之处。
我忽然想到中了魇症般的灵龟,或许那龟见到的也是如此景象,我和那龟恍然如一。
我走到了火光前,那里没有燃烧的龟甲,却是一面光明皓洁的琉璃宝镜。我手触宝镜,光非镜发,是镜折光。光从何来,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收拾心思,再看宝镜。宝镜初看是一团朦胧的水雾,渐次散去。还未见形象,先从镜里传来风声,风中有环佩玎珰之响,又隐有空灵无迹,晶莹剔透的歌声。
歌曰:云阙悬空上,琼台耸郁罗。俯漱玉井瓶,仰掇碧奈花。遂策景云驾,落龙辔玄阿。振衣尘滓际,褰裳涉浊波。
云雾里射出两道凛厉金光,却是灼灼金瞳,金瞳中有诸山与海。洪水滔天,泛滥三界。唯有五山从溟漠大海拔出,草木畅茂,禽兽繁殖。
再看那五山,却是五枚手指,指尖处各是一座刀山,海水悉运于手掌之中。这手属于浩瀚无垠的虚无中某个活物。那活物似虎,金瞳白毛,金纹错杂,头有角,身有翼,不知其广大端倪。活物凝视着我,张开利齿,犹如深渊。
我战栗不已。毕我两世见闻,却未领略如此气象磅礴的妖物。仿佛全洪荒的凶蛮之面全压在自己身上。
“司天之刑,无敌天下的天吏即是这般,你放心好了,我再无缘降临此世了。”歌声止住,有女子冷漠之声道。
萧龙渊宗奉至弱摧至强之道,深受剑宗与人类文明的濡染,万不会如此示现。能为此者,舍她而无二。可那人早已劫灭,又怎会出现?
“晚辈是昆仑第四代门人原剑空,请教瑶仙,此处可是道之隐面?”
我恭敬问那云雾中的歌者。
“唯有消泯与超越生死的返虚方能与道周游,出入显隐。凭你的道行,徒能听说,却无法实证道之隐面,更无从进入。这是某个有能耐人的降灵术,你在道显处的边缘而已。”
云雾大开,吉光流溢,步履优雅端正地走出一位姿容旷绝,万物拜伏的仙子。
那女子高髻垂饰,头戴芙蓉小金冠、身极颀美,披红霞法衣,肤如白瓷,金线釉其上。飘渺则若仙,庄严则如神,顾盼之间又有帝王不测之威。
——论种族,琳公主自是她的血脉;可论气场心性,反而多似颜缘。我突然有感。
高大女子微微一笑,竟然无视了宝镜的限值,手伸出宝镜之面,抚在我的头顶,命道,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俯我顶,结发授长生——我这虽没有长生剑,你且跪下,有好处受。”
万里云祖师斩妖除魔,澄清天下,自然受得我一拜。我想到瑶仙是上西荒的武神,入乡随俗,找到了这个名目,我才说服自己拜下
瑶仙微摇首,手抚我头顶,眨眼间显出异色,
“呀,我还看到琳儿,又看到了一个青衣女孩子,宗门用你们羁绊了琳儿不少缘法呐。哼,制人与受制于人,还很难说。——原来,观水畏惧与我见面,却推你来问我迁悬圃的意见。”
——她摄理了我的记忆,不多废话,径直入了主题。
“晚辈不会妨害琳公主。另外,颜掌门是不主张迁悬圃入中土的。”
我倔强道,
那睥睨天下如无物的瑶仙面色微讶,竟然停了片刻,轻叹,方语
“无怪乎观水不敢让颜缘来。我夫君是为琳儿多点,若他来,我难免会被他说动心意——当年万里云在,我争他不过;全尚清与我有恩,我也不愿逼他太甚。如今,萧龙渊这样的污秽之种也搅翻天下,呵呵,道法衰微,每况愈下。”
“即使师伯身没,每一个西荒妖依然敬畏师伯入骨。只须在琳公主出关典礼上召集西荒群妖,师姐示现,传琳公主统领群妖的权柄和法旨,群妖自然望风影从,天下不难澄清。异日白虎一脉不止限于西荒,天下万妖都来白虎一脉,岂非前所未有的伟业?”
低沉富有磁性的的温柔男声从我的口中传出,却不是我在说话。
“在那一边,我也从你的口中向他们说话。”
原来观水祖师以我为通道向瑶仙说话。灵龟奉献了虚境,而我被借作了灵媒。
瑶仙敲了下我的脑袋,向观水祖师冷冷道,
“五百年前,剑宗尚微,作龙虎宗的爪牙,与我和全祖师抗衡。我们压倒了龙虎宗,却让剑宗作大。你等不图再举,反而与我纠缠,蹉跎了无数光阴。如今风水轮流转,你等又来求我。我恐怕异日压倒了剑宗,起了他人,我们又生嫌隙。”
...
第285章 西荒妖(二)
“我宗与师伯合则两利,分则两败,这是过去七百年来业已明证之事。我宗痛定思痛,愿与白虎一脉同舟共济;师伯如今已超越了生死,又何必执着往年的意气。”
观水祖师道,
“禽兽与人,差别唯在灵性有无。倘若禽兽开了灵智,即是与人类并肩的族类。妖是灵兽修真化形,化形之后,混迹人世,与人类又有什么分别?自修真兴,妖与人混居一界,是不可逆转的大势。似剑宗这般摒弃群妖于人世之外,真可谓泥古不化。我宗处处与剑宗异趣,也不排斥群妖。中土王朝有归化妖的途径,却仅限于妖,不纳灵兽。全不管妖源自灵兽,血脉相连。犹如招徕一人,却不准他携兄弟子女归化。更不必说五百年来才有个别妖获得人籍了。若有师伯的白虎一脉襄助,我宗可以尽革中土之弊,妖和灵兽皆能归化入人间,流风惠及天下,功德无量,又有谁可以抵挡?”
观水祖师不止用一种语言游说。他用华夏雅言说完第一遍,从我的口中又陆续吐出了狐狸的尖叫、鲸的低吟、鸟鸣、蛇嘶、狼嗥、猩猩的嚎叫……十七八种灵兽之语。譬如观水通过我学猩猩嚎叫时,我的身体也跟着有节奏地击打胸脯。这是猩猩的嚎叫不足畅意,兼用手语补完。
单凭这手,观水祖师便是我生平仅见的熟悉妖族之人:妖族分为七系,族类万千,未必有本族语言,纵有也十分粗陋,族群之间都用人类的华夏雅言交流。罕有妖怪费心学他族话语,更不用说有人类去钻研了。可偏这位修真界的超卓祖师有心在这些稀奇古怪的无用东西上消遣。
况且,观水祖师是确凿无疑的人类。我还亲眼看着他眼就不眨地宰杀一只灵龟作工具。偏偏从观水的口中,说出极端偏袒妖族的道理来,不但是妖,而且要连灵兽也一并授予人籍,与萧龙渊竟相差无几。我简直怀疑祖师精神分裂了。
瑶仙向观水祖师道,
“观水,你是绝顶聪明之人,莫故意混淆,也不必用妖族知心好友的姿态套我亲近:我是所来悠邈的洪荒种,上天赋形的至强活物,无论人或者灵兽,与我皆有悬隔的贵贱之别,在我眼中你们皆是尘埃中物,世间也不过是我玩乐去处。哦,那些妖类也真是可有可无的点缀,世间大半好玩的东西都是人类奉献。你们修真者的道术新奇有趣,让我喜出望外,我才会折节从周楚南修真,又与全尚清切磋道术。群妖的沉浮,人类的兴衰,却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若你们都死绝了,我觉得不好玩了,也会插手阻止。若你们崇拜尊奉我,我也会庇护你们。有缘法的小妖,我也会指点一二。可要我作群妖的全职保姆,三界的救主,真是众生一厢情愿的做梦。”
被奉为妖族至尊的瑶仙也超出我的期待,竟然如此无情地奚落与嘲讽群妖,便是世俗间的公卿轻蔑贱民和野人,都不如她刻薄。
“师伯一如住世时那般目无余子。但请恕观水鲁直,毕竟师伯已经永远不能降临三界,我何须费神与隐道者通灵,抛掷光阴,做些无用功夫前番说辞我也并非向师伯叙述,只是提供了十八种译言,欲借师伯之口转述西荒群妖,颇能鼓舞群妖。师伯麾下的群妖们并不爱敬您。您视它们为宠物,在招魂幡烙上阴神之印,群妖学人类道术,也熏染了人类的心气,谁能忍受像牲口般烙上印记,即便入了元婴,举动坐卧都要受您监控。群妖只是迫于人类外敌,不得不附在白虎一脉求庇,这与西荒蛮夷害怕华夏侵逼,悉拜您为战神没有二致。如实说,反而是您陨落之后,香火方渐隆盛。尊夫君从中调度,西荒妖反比您陨落前自在快活。”
见瑶仙没有发作,依然静静倾听。观水祖师继续不紧不缓地说道,
“如果唯有强者能折服西荒群妖,它们在归顺令爱前,已经归顺了我,或者归顺了萧龙渊。师伯真以为颜缘的布置能阻挡我的渗透?不,是没人能为享受自在快活的群妖再套上笼头。它们之所以没有散去,因为我是聚成一伙的西荒妖的知心好友,却是形单影只的西荒妖的天敌。您的招魂幡不再是拘束群妖的利器,反而是群妖高举的旗帜。遗憾的是,这面旗帜如今交到了令爱手中。”
“她的资质与我仿佛,又熟稔宗门的道术与伎俩,你该害怕,何必假惺惺叹息呢?”瑶仙道。
观水微笑,
“以昆仑寻常门人的立场,我却对她十分放心,而这恰是我从本宗立场着眼,感到遗憾的原因。令爱对本宗过于忠诚,过于像人类,过于爱华夏文明于是,没有一个西荒妖敢真正信任她。他们需要的是一面从本宗牟取最大好处的旗帜,却不是本宗管束他们的旗帜但令爱恰是以斩杀妖怪蜚声修真界的门人,这或是世上最嘲讽的事情本宗不希望门人欠忠诚,也不期待门人过于忠诚。本宗自古以来就是为了防止外魔夺丹而结伙自保的修士,我们本就各取所需,聚在一块,只需要恰到好处的忠诚。天才我已经有了。如果令爱只是一位旷世的修真天才,却不能统御西荒群妖,岂非辜负了我对她的纵容袒护和倾囊传授?”
昆仑祖师与剑宗祖师的取舍针锋相对。在万里云庙我见到剑宗捍卫天下、流芳万代的侠义担当。但时间的推移,侠义与担当逐渐尘;但昆仑历代祖师的计算却永远常新。方剑宗盛时,谁能与争;方剑宗之衰,权谋则大行其道。
瑶仙笑了,
“我们是众生之上的洪荒种,斩杀妖和人类修真者都是一样。琳儿斩杀妖怪并不是为了证明对贵宗的忠诚,只是一种打猎般的乐趣。修真者本该逍遥自在,不受人左右。琳儿在,白虎一脉即在,多些少些跟从的妖怪又有什么呢?但瞧起来,师侄并不止希望琳儿作一个好弟子,而是要将洪水猛兽全泼到中土去了。你可一点也不害怕白虎一脉成就气候,再有与昆仑相争之日呐。”
“既然已决意与剑宗相争,我宗何必再瞻前顾后。弃西荒群妖不用,往中土派遣不娴斗战的门人,方是自缚手脚。我宗仰赖白虎一脉的武力,白虎一脉也需要我宗的认同才能赢得中土人心,号令天下群妖。我又何疑!”
观水道,
“据我卜算,明年元月十五,该是令爱出关之日。我宗自会办成千修万妖观瞻,无比荣光的盛会。适时,观水自会竭力让师伯显现在万千修士神识之中,亲自参与令爱的人生典礼,迥别今日凄清附体的情况。”
“你是修真界最细心的一个人,一定会因过于细心而遭到劫数的。”瑶仙轻叹一气,渐渐隐去。
我说完了瑶仙最后一句话,浓烈的黑暗褪去。我依然坐在原处
面色阴郁的颜缘望着我。
观水祖师放下香烛,用刀在消火龟甲的征兆边刻了占卜完毕后的雄劲卜辞:
“观水乙末日卜壳贞:迁悬圃于中土,大吉。”
随后向颜缘道,“往年你为中土事劳心,如今乐静信去中土,西荒格局又须调整,中土的事你暂不用理,专心于西荒吧。”
颜缘不多言语,与药师告辞离去。我还要随常欣回传功院,观水祖师没有令我走,我一时不能走开。
观水唤常欣进来,问道,“这期外门弟子现在参加第三关的考较吗?”他恢复了迷人的从容神情。
常欣应道,“还未。他们正在林前的溪涧边休憩,夜中正睡得香甜,按惯例此时传功院会派遣道兵去骚扰一番。我即刻要带原师弟去,不知道他收了象王的四象轮后,又要闹出些什么事来。”
我有些尴尬。
观水浑不在意区区四象轮,却喃喃道,
“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人生初经历的事情格外新鲜,便是隔上千年万年,也历历如昨,反而往后无数或壮阔或诡谲的经历却留不下心,流沙那样滑过去。记得七百年前我入昆仑当外门弟子,除了细心和记性好,什么长处也没有。第一天去传功院的夜里也是遇到了许多妖怪,我以为洛神瑶来攻打昆仑当年这母老虎可是有名的疯狂,连我这种眼界未开的小镇子弟都如雷贯耳心中不知道何等害怕。那时候有个叫兰钦的同门师兄,反指挥我们围歼了群妖。没有他的帮助,我连最初的几步都迈不过去。后来的修炼中,他也是光华瞩目,我们都跳过试炼,一路直升了昆仑的内门弟子,一道立下好多功劳,一道被全祖师、未济真人、闵真人他们指定成真传弟子。”
观水道,
“他不但资质非凡,还是一位让人一见难忘的绝尘美少年。若你生在那时,恐怕也不知道选哪一位为夫婿了。”观水笑起来。
常欣不信,“才不会呐!””
我不禁神往。
当年的观水是蝼蚁般的人物,可如今的祖师却是与瑶仙这种洪荒凶种对局弈棋,旗鼓相当。
常欣好奇问,
“想不到夫君还有如此狼狈的时候。那位兰钦师兄让夫君都赞不绝口,是否英年早逝?修真史上却没有这一位的名号。”
“如果他能留在昆仑,即使剑宗第二代群英灿如星辰,我们昆仑也不畏惧,怎会有后来被剑宗万里云逼走西荒的耻辱。可惜这位兰师兄,在宗门授予真传弟子的前夜突然失踪,不留一点痕迹。全祖师说是兰师兄擅闯本门禁地而死,我知道这是全祖师的谎话。上天造就的天才不会就此淹没无闻,但却是迄今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这位师兄真似在世间匆匆走了一番又离开,屡次占卜都没有结果。”
观水惋叹,命常欣取匣子里深藏的一幅画作。
常欣小心展开卷轴,先显出画上娟秀的题辞:“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观水腼腆道,“这是我早年的字迹。当日逢上微雨,忽然心血来潮,制了一壶长生酒想赠兰师兄,却永远没有赠成。遂录古人诗于其上。”
画渐展开,我却忽然呆住。
这位兰钦前辈纤妍洁净,气质高华,似是古书中人,眼神温而厉,威而不猛。
常欣赞道,“夫君,若我们的孩儿有画上这位前辈百分之一姿容,我便知足了。若我们有孩儿,便唤他钦儿,纪念这位兰师兄如何?”
观水抚须点首,“极好。”
转注视向神色异常的我,“你对画上的前辈别有感触呀?”
我曾经在汉中城的破庙享用过画上前辈亲炙的烤鱼,还认识他的妻子,如此风华绝代的人谁能会忘记呢?
他正是我们昆仑最大的噩梦,剑宗的缔造者,万里云祖师的真面目。他并不是第一代门人,而是诈称的第二代门人。我忽然想到,万里云的剑,甚至万里云身披的那张画皮,都是从昆仑诓取的东西。他到昆仑来就是为了盗取昆仑的铸剑之术。
我五味杂陈,观水祖师念念不忘的挚友,却是他过去最厌憎和忌惮的敌手。
“我在梦里见过这位前辈,他亲自烤鱼给我吃,还娶了一位与常师姐一般美丽的妻子。”
我道。不知道是为自己害怕,还是认为对观水祖师有些残酷,我选择了如是说。
常欣笑着骂我嘴甜。我觉得自己的确有点恭维常师姐。
观水默然,然后道,“你真是有缘法的孩子,可惜修真者不会做梦,那是你的妄想。下去吧,知真人方才在道兵院驻林为你准备了点特殊的东西,不妨去领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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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西荒妖(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