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心 第178节

  ——这番话我本来该欢喜万分。可是想到当时就是慕容芷一刀劈下王启泰首级,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相信她真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她绝不是南宫磐石,天下存亡压根不会放在小芷的心上。
  白衣少女越是洋溢着无比挚诚的神情;我的心中越是揣揣不安。
  天波侯莞尔,
  “燕赵局势,我在关中也常关注。小艾和原姑娘许诺我的前景当然锦绣美好,可你们存心漏讲了不少东西——据我所知,河北还流行着一股名叫拜月教的势力,是百多年前我宗荡魔院铲除的魔教余孽。北荒妖族不善统治,就扶植拜月教和河北义军争取人心。燕赵之人半属义军,半属拜月,两股势力犬牙交错在一起——河北不乏慷慨忠义之士,也并不少自视为妖族一脉的人族败类。”
  “即使只能掌握燕赵的一半人心,也大有可为!”
  慕容芷不自觉把小榻挪前。
  文侯笑盈盈伸出浑如白玉之手,揉了下少女,然后向郭子翰道:
  “原姑娘已经向天波侯表达了燕赵义军的支持。我来谈下朝中的援手——太师荀思和帝都大部分卿大夫是我们牢固的盟友。拥帝的文官憎恶诸侯,更憎恶拔都手下跋扈的武人,天波侯是他们相对能接受的人选。武官则分成三派:禁军是杨彭年多年经营,他和您交情匪浅,杨彭年倒台后禁军也愿意服从您的统御,不愿被宇文的江南武将排挤;帝都尹韦伯爵向来奉行中立,他在我们与拔都的竞争不会有任何作为,只会追认胜者,也不必上心;唯一需要忧虑的是太尉府那些不得志的将领。”
  姬小艾边思索边说,
  “杨彭年这数十年把典章规定的太尉府军权步步转移到他的幕府,打压那些和藩镇诸侯互通声气的大将。拔都入京给了他们重新上位的希望。太尉烟罗白是欢迎拔都的朝臣中最踊跃的人物。目前为止,他的确拉拢了几个大卿。不过,总的京城文武形势上,我们依然稳稳占优。”
  舍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终于,郭子翰道:
  “难为文侯辛苦积累了那么多好牌来抵消拔都的优势。但你我都清楚——如许多的手段都抵不过帝师天落歌对拔都的支持——天落掌门诚然不喜宇文夫人,但这样关键的时刻他会始终站在拔都这边——拔都一贯对你们昆仑和龙虎不善。林真人既然不能主持荡魔院,只有拔都能协助天落掌门把牢剑宗对中土的掌握——唉,门户之见,不是人人能一笑置之。”
  美公子神色一黯,
  “新的大将军任命还在元宵夜之后。按照朝廷典章,还是要走三公推荐,然后天子许可的流程。帝师的影响只能在律令之外。我们这半月尽人事、听天命吧——只希望元宵斗法能挫败剑宗的锐气了。”
  姬小艾抬首,她的目光不期然和我相互凝视。
  “这段日子我会和彭年与他的部属串联。胜负未定,郭某绝不会轻言放弃。诸君努力!”
  征西大将军告辞而出。
  “尽人事、听天命……”慕容芷喃喃重复。
  数十个呼吸后,天际响起雷鸣电闪。我从漏窗望到数十剽悍龙马骑士簇拥着一部雷车飞离。两匹五色祥云般硕大无朋、流光四射的神牛载着天波侯的座车缓缓逝去。
  ——帝都消息稍微灵通的人现在都会知道:郭子翰已经明白无误站在了拔都的对立面。
  忽然,姬小艾感叹一声:
  “两位是否有过命中的宿敌?拔都这个人,他就是我命中的宿敌。”
  我不知所以然。慕容芷悄声问,
  “文侯幼时夺取上届山河榜第二时,那届的天下第一就是十余岁的拔都吧。”
  “正是。”
  美公子爽快答应,眉宇间随即笼罩起阴霾。
  “五百年前,本朝的太祖皇帝和初代武侯在宗门与妖潮的大战中立下不世功勋。其中一多半的战功还是初代武侯立下。只是因为太祖是剑宗初代祖师的亲传弟子,所以初代武侯很不情愿地让出天下至尊之位。之后武侯弃道修武,致力开辟破碎虚空的至尊武道,不幸中道陨落——上届山河榜后,就有拔都是初代武侯转劫的说法。剑宗的长老们十分溺爱他,除了天子之位不容觊觎,凡事总是予求予取。每次和他为敌,总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外面并没有征兆,天空忽而浓云密布。我不知道是否文侯偶然泄露的心念波动造成了天象的变动。
  “文侯不必忧虑,大势不是人力能够阻挡。”
  四曲屏风后走出一人,仿佛无数的无聚合成了有。我和慕容芷都微微呀然:我们在小筑多时,连天波侯这样的元婴强者都没有觉察到还有一位旁听者。
  姬小艾的眉宇舒展。天象一变,明媚的光照进清舍内。
  那人着乌衣儒服,国字正脸。远看坚毅如石,近观温润如玉。我十分眼熟。
  “这位是先侯的旧友,南阳郡治的大儒匡一真师。之前种种谋划,深赖匡师劳心。”文侯从小榻起身,合掌向那书生恭敬顶礼。
  第192章 群英会(三)
  匡一真不卑不亢地向文侯回礼,径直坐上留于贵宾的榻位。
  我呆了一会,出言问乌衣儒生:“匡先生是从宇文拔都的幕府游说归来?”
  “没有打消江南大都督上京的意图。”匡一真回答,然后端凝默坐。
  ——当初在江陵郡邂逅,我只当匡一真是寻常儒生,哪里想到他出入王侯之门如自家花园。
  我向文侯和慕容芷解释:从云梦去龙虎本山的水路上,我和匡一真有一面之缘。
  姬小艾点首,
  “匡师是天下的潜龙,立大功却不留形迹,先侯尤其钦佩。这番拔都上京,是我诚邀匡师出山相助。可惜事情重大,不能化解于无形。”
  她向匡一真请教,
  “拔都既然已经亲自入京和我们竞争大将军之位,匡师还有什么建议吗?”
  “文侯要留意天子——朝政虽然由公卿合议,逢大事求帝师指导,但典章上一切政令都出自天子名义。昆仑如要在中土立足,斗法凯旋之外,礼敬天子也是一个胜负手。”
  儒生道。
  慕容芷皱眉,
  “传说天子性格仁弱,童心不泯,只是帝家这代灵根上乘的宗室匮乏,才有幸继承帝位。大将军杨彭年辅政这段日子,一切政令军令天子都没有可否。我们在天子这方面下功夫,成效恐怕不大。”
  ——原来中土小皇帝是一个称心如意的木偶。我心中讥笑。
  姬小艾却郑重向儒生道,
  “这半月天子的行程繁忙:祭祀太庙、主持太学、巡视连营、赈济中州百姓……都在剑宗耳目范围——我们很难寻出单独面见天子的机会。”
  “这就要靠你们昆仑施展手段——总之,在决定大将军人选前,务必和天子接洽。”
  匡一真斩钉截铁地说毕,再不言语。
  “谨奉匡师教诲。”
  文侯答。
  我望窗外,太阳已经到了天中。
  “……时辰不早,匡师还要浏览先侯的藏书;明日是一年之始,文武百官都要去宫城朝贺——你们既然是元宵宴的贵宾,天子会先在元旦朝会接见诸位。工部已经把我宗的宫观扩建一新,昆仑的车马按行程就止歇在那。”
  姬小艾粲然一笑,
  “我的车马也要回红尘的侯府了,两位随我一道去帝都的上清宫吧!”
  我念头一漾,不自觉握住小芷的手。
  文侯的车马出了辋川别墅。十八骑筑基家丁前后簇拥,金丹家将姬明宇在前开道。
  腊月将终,春意已经到了京郊。
  四匹神骏龙马载着我们的云纹华盖车,沿春水徐徐前行。
  车马辚辚,两岸街町市坊如繁花织锦。
  金线流苏的幔子覆在云纹车外;车内有一间厅堂大,内里的布置安宁舒适——除开案榻,还配了书柜、琴案、盆景和隔断小屏风等等。
  随着一声心旷神怡的清鸣,姬小艾阖目拨动琴弦。如果说林道鸣的琴像岩泉那样凛冽孤高,那么姬小艾的琴则像涣冰暖水,流入心扉。
  白衣少女从纳戒取出洞箫,伴着乌衣美公子的抚琴声呜呜吹奏。
  我一会儿看她们,一会儿看窗外的风景。
  人言笑语渐息,代之以肃穆气氛,文侯和小芷的琴箫声也戛然而止。帝都高耸的石墙和入云的巍峨宫阙渐次浮现。
  ——帝都有九重城围,既是天下第一都会,也是天下经营最久和最坚固的要塞。
  每重城有十二城门。我们的车马通过护城河上金桥,从城南的朱雀门入帝都。我怀中风水罗盘的指针滴溜溜旋转,是庞大沛然的阵法和灵气感应。
  护城河的碧波下有几艘类似海豚大的机关舟在来回游动,轻微的螺旋桨声逃不过我的金丹耳力,这是巡航水域的螺纹舟;一翼翼的机关铁鸟与公输木鸟城前坪场起起落落,成群结队的木牛流马络绎进出;十部奔雷车触目地踞守在眼前城门,配搭的高炮和火铳手也在架设的阵地严阵以待。
  ——我自小混海盗,军械略懂一二:每部奔雷车的材质和宝兵宝甲无异,都是从灵山开采宝矿,然后由工匠熔冶锻造。奔雷车靠燃烧灵石驱动,或者由御者驾驭,或者由灵枢自动。车日行八百,装甲和灵犀相当,搭载的诸多炮管喷吐“救火将军”级的小炮弹。粗略计算,每部奔雷车的战力也近乎一个筑基者了——水陆空的军械配合,足可压制一个寻常金丹的进犯。
  “不知道这次妖潮,帝都囤积了多少军力?”
  我问文侯。
  文侯笑,
  “这是兵部的机密,不能告诉你们。”
  慕容芷思索了下告诉我,
  “满盈会的消息说:如今妖潮沸腾,京畿戒严。帝都约有一万练气士禁军防御,配备五百部奔雷车和几十部机关铁鸟,编成五十队在各处戍卫,全由帝都尹韦伯爵统辖。在九重帝都范围内一旦违禁,帝都尹就会无情格杀。”
  美公子微笑,然后道,
  “如今诸侯割据,朝廷财力匮乏。算上帝都的卫戍军,禁军也只有帝家全盛时实力的十之二三了。”
  ——看来小芷是猜对了。
  聚集这样壮观的军械不知道要消耗多少灵脉!如果没有金丹介入,仅凭不结阵法的顶尖道兵与灵兽精骑,大概也只能和这些军械武装的禁军战得难分难解。
  文侯家将姬明宇向朱雀门的卫戍军递交了文侯的名籍,我们的车马进入城南。
  我望气帝都,大约是蛰伏着上百股金丹气息,元婴者无法判断。
  大道上玉辇纵横、良马乘风;道边的画阁朱楼相望。雍和风雅的气象与京町市人们的欢腾景象又是不同。
  乌衣公子取下书架上的一册地图来,
  “北方的大河分出一条支流,从帝都的东北角斜流向西南,本朝太祖定名为天一水。天一水蕴含了大河精华,在全天下也是前十的顶尖灵脉。本朝太祖把宫城定在灵脉的龙心,昆仑的上清宫则选址在西南方灵脉的龙口位置。”
  我和慕容芷顺着她的指点,看到地图上天一水宛如游龙穿过帝都,有九处灵气格外浓郁的地眼。
  ——除了姬小艾提及的龙心和龙口,剑宗的白云宫占据了东北的龙尾地眼,星宗和龙虎的宫观占据西北和正西的两个龙爪位。正东和东南的龙爪位一处是武侯府,另一处就是文侯府。
  一骑家丁在云纹车外通传——一彪立银葫芦大旗的浩荡车马接近我们。少年呼喊文侯的欢欣尖声紧接着传来。
  文侯步出云纹车,骑乘如风骏马的少年已经和她并肩,亲热无间地牵着美公子的玉手——正是姬家二公子傲剑。
  “禀告姐姐!这次讨伐药人派,我可用流星蝴蝶剑斩下二十一个药人的首级呐!有十四个内功顶尖,五个筑基中层,两个筑基上层——姬忠黄指挥使有一次被药人突袭,还是我替他解了围。禁军都赞我英明神武!”
  少年眉飞色舞地夸耀战;文侯连声赞他,稍微叮嘱了傲剑一两句戒骄戒躁。
  我心中对傲剑的水准一清二楚。姬忠黄是金丹武圣,怎么可能被神智失常的药人打中哪怕一下?必然是白发老将看在文侯面上,存心讨好傲剑。
  我也步出云纹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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