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心 第9节

  清风徐来,乱吹围障,也吹拂在慕容芷的脸蛋和云鬟上。
  我们共处了十年,我对她再熟悉不过,可仔细想却又十分陌生。
  我在需要婢女做饭洗衣的时候,见到永远是她不变的死样脸。
  而我不知道在我练功、读书,和海盗嬉闹比武的的时候,她在哪里,在干什么,平常在想什么,有什么喜爱,有什么梦想。
  我以前认识的只是一个叫“工具”的慕容芷,那个叫“人”的慕容芷,我从来没有见过。或者说,只在母亲给她上的唯一一次课时偶尔擦过。
  ——而我的所有坏处和私密都在她眼中暴露无遗。
  越想越恼火和丧气。
  海上忽然传来了箫声。
  洗净人心的箫声。
  让我从烦恼中解脱的箫声。
  “快看天上的月亮!”
  有人叫起来。
  海盗们止住了劝酒撒疯,抬头看天上的皎月。
  月中的一个黑点往我们的大楼船坠下,箫声是那个黑点发出来的。
  一位白衣当风、骨骼清奇的公子哥落在围障之中。他手持玉箫,头没有束发,任长发披在肩上。
  这是隐士、野人、狂客的打扮。也是修真者的打扮。
  “什么人!”
  “爷爷吃酒,野人来搅什么兴!”
  几个喝大了的海盗骂起来,他们想拔刀,可是想到奴隶们已经把刀都解了,于是冲上去用拳脚教训这个公子哥。
  也不知道是酒食迷了海盗的神智,还是这个公子哥有什么诡奇的身法或者法术,几个海盗连衣角都没摸到,自己倒先跌跌撞撞地绊倒在地。
  我对宴会本来就不投入,所以也没有这些家伙迷糊,有清醒的心智去观察那公子哥的举动。我深受父亲的地狱式训练,自负小有眼力,可是我看不出他身上任何端倪。
  我回头望父亲——我一直想当个独挡一面的男子汉。虽然不情愿,很多时候我对父亲还有着本能的依赖,心中总想父亲能摆平一切问题。要是有父亲在,办糟的事情总能被补救。
  “这位朋友是从哪里来,到我的船上来是为什么事?”
  父亲立起身,这是他对看得起的人的态度。
  “在下是龙空岛一介散修,清夜步月,忽见贵船开宴,乘兴乞一坛酒。”
  父亲扔给他一坛酒。
  “请!”
  那公子哥一个指尖儿停住父亲抛掷来的坛子,咕噜噜一吸而尽,“妙!只恨太少”,他赞道。
  父亲接着连掷十坛,那公子哥都是一口而尽,似乎有一张填不饱的胃。
  终于在第四十八坛,公子哥拍着肚子哈了一口气,说了声“足矣”。
  ——真是装b。
  “我已经完了小仙长的心愿。就请自便,恕不想送。”
  父亲大概也和我一样看不下去了,开口赶人。
  “啊。在下还有一事相求,万望成全。”公子哥忽然轻叹了口气。
  “尽管说。”
  “在下有一位朋友最近故世,此君也是贪口腹之辈。想乞大王一点饮食祭他。”
  ——这个无赖!
  我望父亲——我们要把他砍了吗?反正没人知道。
  “你喝的那么醉,祭品不好带吧?”
  我握了下银蛇剑(这是我的贴身佩剑,没有解给奴隶),准备做我父亲的黑脸。
  “无妨,故友的亡冢就在附近。”
  “周围都是海,哪里有什么坟墓?”
  我绕到他身后做出四下张望的样子,心里盘算还是把他打晕吧,就不要砍疯子造杀孽了。
  “哪里哪里,就在诸位的腹中啊。”
  我握银蛇剑的手湿了。
  第9章 见龙(三)
  拔剑的手应该干燥、有力,
  拔剑的动作要简单、迅速,隐蔽性不妨无视。
  拔剑的时候要心无杂念,一旦决定,绝不犹豫地出击,像呼吸空气那样自然。
  这个简单的拔剑动作十年来我已经练习了上百万遍。
  但今天我拔不出剑。
  我能看,能听、能感、能想,但不能动弹,不能言语。
  敌人在前,却不能战斗。这对于武者是一种屈辱。
  我的小腿在剧烈的颤抖,在众目睽睽下剧烈颤抖。我不想做没有出息的二代,但我的身体真的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
  我觉得慕容芷火辣辣的眼光抽在我身上。我听到弟兄们不好的议论的声音传来。
  我的形象全毁。
  大家一定以为我是怕死的人。对一个把后背和脖子送就在我面前的人,我居然无法下手。
  ——但情况完全不是这样的,我身体的本能在尖叫,胜过我对食色的迷恋。
  越接近,我越知道危险……超越了蜃妖、父亲、甚至南宫大头目的恐怖。
  我是个死过一次的人,这种死亡临近而又无可奈何的感觉再亲切不过。
  至少我做到了不让小便失禁,这是我对自己渺小尊严仅有的捍卫。
  威压这种东西,真的是传说中才有的吗?
  他绝不是人!
  绝不是!
  “不要喧闹!不得妄动!”
  四周立时安静了下来
  父亲望我的眼神里是谅解。他也能正确估计对手的实力吗?那么多杀人如麻的弟兄对这个人完全没有概念,只在心底里嘲笑我。
  我们来不及用大炮轰击这个神秘人了;弟兄们没有兵甲火铳倒在其次,反正他们在这个人眼中只是炮灰;要命的是父亲没有穿甲,只配了一把中品宝刀。
  这个家伙挑了我们最脆弱的时候挑衅。
  他这样的装备就能击退眼前这个恐怖存在吗?
  娘没有功夫,也不会法术,如果我们死了,她一个娇弱女人怎么活下去?
  “我的儿子和义女都没有吃那头蜃的肉,可以饶他们命吗?”
  父亲问。
  ——原来他把席中我和慕容芷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我不滥杀,可以。”
  “船上的女眷孩子都是幼弱无知之辈,胡乱跟着我的兄弟分了你朋友一杯羹,能饶他们吗?”
  “我不和妇孺计较,可以。”
  “我是此船之主,杀你朋友都是我一人之令。我的五百兄弟不过奉命行事,能饶他们吗?”
  “你的四十几坛酒,能救的命未免太多了点。不可以。”
  ——父亲!你是要代大家死吗!
  “夫人、芷儿、空儿、各位家眷,今日的席就散了,你们先回舱室歇息吧。我和诸位弟兄和他还有些生意上的事情。”
  狂客闭上了眼睛,盘膝坐下。他等父亲把闲杂人清场完毕。
  父亲走过狂客的肩头,一只手举重若轻的把我挪到一边。
  “元婴武圣的威压不好受吧,整的人像奴才似的,老子当年也是受够了南宫老头子这套做派的气。”他抚摸着我的头,这是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对我这么和颜悦色,“不错,空儿知道弱小的时候不要逞强,比我当年了不起多了,我那时可真是个愣小子啊。”
  “让娘先走。我留下陪爹,男人应该战死,刚才没有为你争气,是我不好。”
  我能够开口说话了。我是他儿子,哪有儿子在父亲要被杀死的时候躲在甲板下逃命的事情。我做不出来。我把银蛇剑捧给他。
  “用这把剑,能提升父亲一个级别的战力。我在旁看父亲杀他。”
  “哈,老子未必会死,不要乌鸦嘴。”
  慕容芷走到父亲跟前,磕了一个响头。
  “义父大德,芷儿无以为报。本该和原家一道死战,但是我要兴复大燕,需要这个有用之身,对不住了。”
  “去吧,好好活下去——不要像你爹那样苦。”
  ——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像她那样以失心疯为借口,为自己任何行径辩护的极品!吃我家饭的,生一颗白眼狼的心。
  “啪!”
  我抽了她一个耳光。
  “空儿!”父亲把我们隔开。
  那个贱货和我对视了一下,她脸色如常死样,眼中毫无半分愧疚羞惭,恬不知耻地走下舱去。还穿着我娘给她裁制的刺着凤尾蝶的漂亮锦服,梳着我娘为她精心做的高髻。
  “夫君,我和空儿在甲板上陪你。若是战事不利,我会尽妇道的。”说着,母亲把她手中的纳戒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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