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门子对视一眼,心里都有点谱了。
  别瞧门子这活儿不体面,但能做下来——尤其在薛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他们也有自己的一套识人本事。打眼一瞧就知道客人大致身份、身家如何、此来是善意还是恶意。
  对于不同的人,接待方式也不一样,该回禀的回禀,该打发的打发。
  这祖孙……应该是祖孙吧,二人衣着朴素,看样子还没穿过几次,应该是家里难得的体面衣裳,专门用来走亲戚穿。
  皮肤黝黑、手指干裂、关节粗大,腰也有点弯,应该是干惯了活的缘故。
  再看她们满脸风霜,头脸、身上都是灰尘,鞋上也沾满了泥土,应该是自己走路过来的,家里连辆牛车也没有,可见生活十分拮据。
  这样的人他们见得多了,多半跟主家是外八路亲戚,上门打秋风来的。
  心里这么想着,他们也没露出异样,其中一人笑着点点头,态度十分温和:“正是。您老找谁?”
  这老妇正是刘姥姥,牵着的小男孩则是板儿。
  刘姥姥本是个老寡妇,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靠着两亩薄田度日。女儿长大后寻了一桩婚事,乃是邻村的一户人家,男人姓王名狗儿,婚后生了一儿一女,日子也还过得去。
  王狗儿父母早早去了,也没有旁的兄弟姊妹,无人可以帮扶,遂将岳母接来照顾儿子女儿,一家人一处过活。
  今年王狗儿没得着什么钱,眼瞧着入冬了,却没钱置办过冬的东西,左思右想,便想起他们在京都还有一门贵亲,虽说久不来往了,但到了这关头也不得不厚着脸皮来一趟,若能得一两分接济,这个冬天便能熬过去了。
  听见没找错地方,她松了一口气,笑呵呵道:“我找王大爷。”
  “你是说太太的陪房王晖王大爷?”
  刘姥姥连连点头:“就是他,烦请哪位太爷帮忙喊他一声,感激不尽。”
  门子指着另一个方向,好脾气道:“这里是正门,只有主子和贵客才可以出入,你往那边走一段,拐到北边有个侧门,你去那里问一下。”
  “这……”刘姥姥有些犹豫,大户人家的下人难相与,难得遇到个和善好说话的,还想把事情办了最好呢。
  正是这时候,有人低声提醒:“大爷出来了。”
  门子顾不得刘姥姥,连忙到门口站好了,刘姥姥也不急着走,带着板儿站到偏僻处,好奇地看那边的动静。
  只见一辆马车被赶了过来,刘姥姥虽然不懂,也觉得也马车十分华贵,别的不说,只车上装饰用的布料,便比县令家姑娘的衣裳料子还要贵重。
  门子拿了马凳放在车前,那马凳精致的哟!雕刻的花样活灵活现,上面还镶嵌着宝石!
  不愧是高门大户,一个马凳都这般讲究!
  刘姥姥正心中啧啧,便见几人簇拥着一个少年大步流星走了出来,刘姥姥眼前顿时一亮:好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俊美而不显女气,小小年纪便颇具威仪,这便是那位当官的哥儿吧?
  果然不凡!
  薛虯也看到了刘姥姥,停下脚步问:“这位老人家是?”
  刘姥姥忙拉着板儿上前几步,纳头便拜:“民妇刘李氏给大爷请安!”
  又扯了扯旁边的小男孩,赔笑道:“这是民妇的外孙,叫做板儿。”
  薛虯听到刘李氏还没想起来,听到板儿这个名字才恍然,算算时间,刘姥姥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第一次来贾家的,只是没想到她这回竟来了薛家。
  不过稍一想想,便明白其中关窍。刘姥姥的女婿祖上与王家连过宗,一开始只有薛母的长兄,也就是王熙凤的父亲,以及王夫人等在京的人知道这回事,但连宗之后常来常往,知道的人便多了,王家好些管事还与王狗儿的父祖有交情,薛母的陪嫁王晖便是其中一个。王夫人和薛母都是王家的女儿,不拘找谁都是一样的。
  原著里薛家住在贾家,刘姥姥断断没有越过主人找客人的道理。但如今薛家自己住,且王夫人和王熙凤上有婆母、下有妯娌,而薛母却能当家做主,刘姥姥找来薛家也就合情合理了。
  薛虯对这位世事洞明、有情有义的老人家很有好感,避开了她的礼:“姥姥快请起,您是老人家了,莫要折煞我才好。”
  长瑞知机地上前扶起刘姥姥,板儿瞧见他腰间的玉佩,好奇地伸手扯来看,刘姥姥连忙拦住了,在他屁股上打了好几下。
  长瑞连忙阻拦:“姥姥不必如此。”
  薛虯虽然知道刘姥姥来意,还是问了一遍:“姥姥此来为了什么?”
  刘姥姥便把情况说了一遍,不好意思地说:“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要不然也不敢烦扰姑奶奶和大爷。”
  “姥姥这话便错了,咱们既是亲戚,自该常来常往,哪里说得上叨扰不叨扰?”
  刘姥姥搓搓手:“我们庄户人家粗鄙、见识也少,怕污了姑奶奶的眼。”
  薛虯:“这便更不应该了,母亲一个人在家,长日无趣,您若能常陪她说说话,讲些田间地头的趣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哎!别的民妇不会,但这田间地头、十里八村的趣事,再没人比民妇知道得多了!”刘姥姥响亮地应了,心里也舒坦了一些,好歹能回报薛家一些,不是一味打秋风。
  薛虯让管家支五十两银子给刘姥姥,又命人送她去见薛母,这才离开了。
  待到外出归来,便听说刘姥姥陪薛母说了好一会儿话,薛母又给了她五十两银子,直到半下午才安排马车送她回家。
  薛母提起刘姥姥,也说是一位很有智慧的老人家,为人也不错,很有好感的样子。
  薛虯便道:“母亲若喜欢她,日后常来往便是。”
  薛母摆摆手:“她们庄户人家也忙得很,若有功夫来家里玩,咱们便热闹一日,没有功
  夫便罢了。”
  *
  又过几日,薛家运货的船来到京都,同时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薛虯见过船上的管事,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叫人套上马车,去了瑞亲王府。
  四王爷正在与文、戚两位幕僚议事,他虽低调蛰伏,却不代表可以摆烂,事实上他对时局的关注不比任何一位皇子少,皇帝的每一句话、每一道政令都要反复分析,他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也都要反复琢磨,唯恐哪一步出了差错,虽不常出府门,但是一点也不轻松。
  薛虯来了,三人也不见外,继续说刚才的事,薛虯安静地听着,好一会儿才听明白——
  废太子死了!
  他没有死在流放的路上,反而在到达岭南月余后突染恶疾,不治而亡。皇帝知道后当场晕厥,好在太医诊治过后说只是急怒攻心,养些时日便好了。
  可皇帝已经年近花甲,身体早不如从前健壮,又受到这样的刺激,即便调养好了身子也要受损。
  四王爷道:“今天早上,父皇以二哥不孝为由大加斥责,叫他闭门思过。”
  薛虯与文、戚二人对视一眼,都知道二王爷是被迁怒了,更有甚者,皇帝恐怕还怀疑废太子是被二王爷杀的。
  其实废太子之死并不算突兀,他这些年为了保住储君之位战战兢兢、殚精竭虑,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逼宫前几个月他摆烂发疯,每日喝酒饮宴、通宵达旦,更是糟践了自己的身体。被废之后,他心情必定低落,加上牢狱及流放之苦,没有死在路上都已经是命硬了。
  但皇帝不会这么想。
  废太子在时,皇帝与这个儿子相看两厌,但等人没了,再回想起来便全是好处,消失多年的父爱也回来了。
  他不会想废太子自己身体不好,流放岭南本就凶多吉少,只会疑心有人害了自己心爱的长子。至于这人是谁?
  ——最有可能的自然与一向与废太子不睦的二王爷!
  到了这时候,二王爷清不清白已经不重要了(当然,他很可能并不怎么清白),只要皇帝认定是二王爷做的,那么这件事就是他做的。正如只要皇帝说他不孝,那他就是不孝,不管他有没有做错什么事情。
  其实这些都在预料之中,当日皇帝表现出对废太子的不满,薛虯几人不让四王爷出头便是想到了这一日。可惜二王爷没有想这么深,所以今日落入泥沼之中。今日是训斥,明日便可能是贬斥,只要废太子不能复活,二王爷便几乎没有翻身的机会。
  眼下他们与四王爷探讨的便是之后的路怎么走。二王爷若倒,五王爷便会一家独大,这是皇帝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他们也是如此。
  届时皇帝必要再抬举一人与五王爷打擂台,最有可能的便是四王爷,他们在考虑要不要顺势而起。
  好处自然很多,由暗转明,又有皇帝扶持,四王爷可以在短时间内积聚大量势力,不管面对什么情况都有能力争上一争,再不会如上回太子逼宫时那般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坏处就是没办法再蛰伏了,野心暴露,之前的功夫便白费了,皇帝对四王爷的观感必然变差,其他人也将视他为对手,以后要面对的明争暗斗要多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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