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提到过去能说的便多了,几人因许久未见生出的距离感都消去了许多。
薛母又问起一路过来的情况,薛虹和薛蝌道:“有赖管事照应,一切都好。”
又问起家里的情况,薛蝌家中还是老样子,父母做着点生意,虽然比不上主脉,但是一家人过得也很滋润,只是他的父母身子都算不上好,这半年来母亲动不动就生病,父亲好一些,但精力也大不如从前。
这叫薛母有些伤感,大约是想起了薛父。顿了一会儿才说:“我给你一张帖子,得空了让他们去找孙老御医瞧瞧,身子上的事拖不得。”
薛蝌应了。
薛虹家中不太宽裕,这一点从他的穿着便能看出来。当日分家,薛虹与薛蝌的父亲分得的资产差不多,只是薛三叔没有做生意的头脑,几年下来赔了许多,越发连往日都不如了。
旁的不要紧,只是他的妹妹宝琦几年前定下一桩婚事,当日这婚事自是门当户对男才女貌,可惜薛虹一家逐渐败落,对方便有些不大情愿,绝口不提完婚之事。
眼瞧着宝琦一年比一年大了,再不出嫁便要耽误了年华,家里人急得不行,今年派人催了两回,对方也只一味拖延。
薛母气道:“我见过那孩子两回,竟不知是这样的人!你们也是的,怎么不早些与我说?”
“便是告诉伯母,我们家也是那样,横不能为了一桩婚事,叫伯母一直补贴我们吧?”薛虹说,“如今也好了,前些日子收到信让我进京,那家态度便大为不同,我来之前已经开始走六礼了。”
薛母叹了一声,也不知是喜是悲。
要她说这样的人家嫁过去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退了另寻一门贴心贴肺的婚事。可是她也知道女子名节要紧,订过婚的女子很难再找到什么好人家,只怕还不如这一个呢。
这对宝琦来说竟也算好事了。
只是可惜了那么好一个姑娘,怎么许了这么一户人家?!
*
与薛蝌和薛虹叙旧完,薛母才看向封氏。
《红楼梦》中说,甄士隐年近半百才得一女,而今英莲十来岁,甄士隐已经六十左右了,封氏与他年纪相仿,差不多也是六十岁。
六十岁在这时候已经是老者了,封氏又丢了女儿、生活困苦,身心都饱受折磨,看起来比同龄人更苍老些,身形佝偻、面颊凹陷,灰白的头发只有细细一把,在脑后挽成小小的髻,若非神态端庄、见礼的姿势颇有韵味,当真看不出一点曾经养尊处优的痕迹。
“你就是甄太太?”
“是。”封氏上前,又行了一礼,“妾身姑苏甄封氏见过太太。”
“快别多礼吧,作罢。”薛母见封氏脸色不好,让人拿来马扎给她坐,问道,“怎么不多修整一些日子,这般舟车劳顿,你身子可还受得住?”
“劳太太家帮助,在金陵休养了这些日子,已经好多了。船上有大夫,妾身难受时边叫大夫瞧瞧,倒没什么妨碍。”封氏搓着手指,低下头道,“妾身等不及想看看那孩子。”
薛母叹了一声,吩咐小丫鬟:“去请香菱来。”
封氏还是没有抬头,一只手一会儿搓搓衣角、一会儿摸摸头发,显然十分紧张。直到一刻多钟后,外头传来小丫鬟的禀告:“姑娘来了。”
薛母:“进来吧。”
封氏“唰”地抬起头,只见门帘子一挑,一个高挑修长的女孩儿走了进来,她十一二岁的模样,长一张银盆似的脸,皮肤白皙细腻、五官端庄秀美,见之便令人心生欢喜。
在她身后是一个纤瘦怯弱的女孩儿,同样十一二岁年纪,长得白净斯文,眉间一颗胭脂痣十分别致。
封氏的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这女孩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这是她的女儿。
香菱看着泪如雨下的封氏,
也呆住了。
虽然印象里从没见过,但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此人十分眼熟,好像已经认识了许多年似的。
薛母看她们的反应,便知八九不离十了,但为保万全,还是问封氏:“可有什么信物?”
封氏毫不犹豫道:“英莲走丢时只有四岁,是在元宵节看等会时被拐走的,我记得她当时穿着大红棉布棉袄,黑色棉布裤子,带着福寿万年长命锁,腕上两只吉祥如意金手镯,旁的便没有了。”
薛母看向香菱,香菱摇摇头。
封氏有些失望。
宝钗先与薛虹和薛蝌见礼,这才柔声开口:“香菱被拐时年纪小,后来又生了一场大病,从前许多事都记不得了,甄太太说的这些东西,只怕拐子早扔的扔卖的卖,哪还能让香菱看到?”
薛母也道:“你再想想,你家女孩儿身上可有什么印记没有?”
薛虯轻咳一声:“母亲、妹妹与甄太太说话儿,儿子与两位兄长先告退了。”
这种私密话题,外男不宜在场。
薛母也反应过来,点点头:“你们去罢。”
又说薛虹和薛蝌:“晚上留下一起用饭。”
薛虹和薛蝌应了,跟着薛虯身后退了出去。
等三人走了,封氏才道:“英莲身上并没有什么胎记,不过她小时候贪玩,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膝盖磕在石头上,留下极深一道疤,也不知现在还在不在?”
众人齐齐看向香菱,香菱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封氏:“还有一点,英莲吃桃儿会得风疹。”
“是了,今年夏天庄子上送了许多桃儿来,莺儿叫香菱吃,还把香菱吓了一跳呢。”宝钗笑吟吟道。
薛母笑着拊掌:“如此说来应是无误了。”
封氏和香菱执手相顾,眼泪都止不住。封氏问起香菱这些年的生活,香菱只简略说了,并不提受过什么苦,然而封氏自丢了女儿,便对拐子的事格外留心,哪里不知道被拐卖的孩子过的是什么日子?
男孩还好些,至少有可能被卖去正经人家做儿子,还能过正常日子。女孩儿则更惨些,不是被卖去做丫头,便是被卖进脏地方,再或者如香菱这般,养大了高价卖去大户人家做小妾,不管哪一种日子都苦不堪言。
这些年封氏每每想到这些便觉得心痛难忍,一整晚一整晚地睡不着觉,生怕女儿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受苦,更怕她已经孤零零死在了无人知道的角落。
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后怕,眼泪竟似打开的水龙头,怎么都关不住。
薛母和宝钗也跟着抹眼泪,薛母是有儿女的人,更加能体会封氏的心情,安慰道:“好在如今找回来了,日后有你看着,孩子再也不会受罪了。”
封氏含着眼泪点头。
好容易止住眼泪,薛母问起封氏日后的打算。
她道:“当日因着英莲无处可去才叫她留在府中,允诺了她随时可以离开,你若想带英莲走,我这便把契书给你们。”
封氏当然想带英莲走,薛家再好,英莲也只是丫头,叫封氏哪里忍心!
可是她在京中无亲无故、无产无业,离开了薛家,又有哪里可去呢?
薛母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你们便在府里做个差事吧,只算雇佣,不算卖身。只是不知你有什么本事?”
封氏有些犹豫,她前些年生活富足,一应杂事都有底下人处理,需要她操心的并不多,故而没练出什么本事。
回到娘家后倒是没少做活,但都是些粗活,上不了薛家的台面。
若说她会什么,厨艺是一样,但色香味都很一般,远远比不上专业的厨子,更别提跟薛家高价请的大厨相比;女红是一样,但她女红本就一般,往年也只每年给甄士隐做几身衣裳罢了,况且如今上了年纪,这些年伤心自苦,眼睛不大好了,也担不起这差事;她识文断字,但也仅限于如此;最熟悉的便是管家,毕竟管了几十年,但薛家想必不缺这样的人,况且她一个外来人,人家凭什么让她管家?
想来想去,竟不知能做些什么。
宝钗含笑道:“未必一定要留在府里,既然有管事的本事,倒不好浪费了,妈前些日子不是还说成衣铺子里都是女客,男掌柜不如女掌柜便宜,我瞧着封伯母便很合适。”
还真是这个话!
封氏管过很多年的家,管个铺子不成问题。且她从前生活优渥,闲来无事便研究吃穿,审美上很有一套。只瞧她如今生活困顿,衣饰也十分简单朴素,但经过她的搭配,简单的衣饰也有清新素雅的美感,管理成衣铺子确实合适。
只是管理铺子要抛头露面,不知封氏愿不愿意。
封氏当然愿意!
只要能带着女儿好好过日子,她没什么不愿意的。更何况这些年为了活着,抛头露面的事做得多了,早就不在意这些。
此事便这么定下了,封氏带着英莲住在府里,薛母让人单独拨了个小院子给她们母女两个住。叫封氏十分不好意思。
宝钗拉着英莲的手道:“正好我也舍不得英莲,让她无事来找我说说话,只当住在府里陪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