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叩,叩,叩,戒现闭目轻敲着木鱼,院外的更夫已经敲罢子夜的第三通更鼓,他的心念仍然烦杂难安。
  本以为下定决心认罪便再无所畏惧,但岂料区区僧人之死无人在意,反倒是他和玉面灵傀的关系被有心利用。
  把玉面灵傀引过来又如何?逼问她?杀掉她吗?玉面灵傀行走江湖多年皆能全身而退,若是因为他而自投罗网,那他这个儿子实在罪无可恕。
  而房县主……他以为她只是想接近自己,没想到却是为了利用自己。他看不清女人心中所想,本该恼恨她手段阴险,又为失去母亲的共同经历,理解她的所作所为。
  “她只是想找到真相而已……就像我跑这一路,无非是想问问她当年为何抛弃我?”戒现想到自己身世不免黯然,“也好在死之前解开这个心结。”
  这方未清楚自己内心希望玉面灵傀来还是不来,那方又想起房婉容生母,如此英勇的一名女子,竟然另有死因,那画中记载的,分明不是殉国场景,更像
  是进行某种仪式。
  为何二十年前的事偏要到这时候提起?看那画风,和自己手上那副井边凶案一样,画师出自同一人。把画卷递到他们手上,似乎是想让他们互相牵制,又似乎是想引诱他们过来伊州。幕后这人到底意欲如何?这些举动是针对他?是房婉容?是姨母?还是玉面灵傀?
  戒现自小在佛门潜心研读佛经、刻苦修行,本以为已能掌控七情六欲,看透世间万象。踏入刺史府后,才惊觉人心似寒潭,暗流涌动、险恶万分,往昔修行在尘世权谋纷争前毫无招架之力,自己对人心复杂程度竟如孩童般懵懂无知。
  咚——,怎么会有佛寺钟鼓声?戒现心中一动,难道是自己思念伽南寺而产生幻听?咚——又一声闷响,他站起来茫然四顾,佛寺钟鼓清亮庄严,这声却沉闷诡异,像是从地底传来。
  窗外呼啸着风声,轻轻推开门,庭院内一片漆黑,唯有游廊上豆大的灯火在风中飘摇。
  戒现在门口稍站片刻,便决定一探究竟,循着声音的来源,他轻轻穿过回廊。夜雾渐重,连灯火也变得昏黄模糊。
  这里的布局完全不同沙州民宅,戒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放缓脚步仔细倾听,钟声早已停止,夜雾中若有若无飘散着女人的歌声。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阿弥陀佛,是谁在故弄玄虚?”
  没有人回答,唱歌的人似乎被他吓到,歌声戛然而在。
  作为一个客人,他不该乱闯,但现在……既为人质,难道也要讲规矩?戒现给自己鼓了鼓气,转过一处庭院,遥遥看见一间房门虚掩,透出微弱的光。
  是刺史的书房。
  他犹豫片刻,推门而入。屋内空无一人,案头还燃着一盏油灯。桌上摊着几卷图纸,笔砚未收。他走近一看,是一幅星象图,漫天星斗勾连成奇异的形状,与中原的星图全然不同。旁边是一本西域图志,分别记载了龟兹、疏勒等地的风物。
  突然之间,灯火剧烈摇曳,一股冷风自身后袭来。
  “大师好雅兴。”
  戒现猛然转身,只见刺史林弘彦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口。月光从他背后投来,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林大人……贫僧失礼了,听闻院里似有怪声,便随声而至,不曾想打扰大人。”
  “无妨,本官也是夜深难眠。”林弘彦缓步走来,脸上带着病容,“便在此翻些故纸。”
  “大人,这钟鼓声……”
  “哦,那是城外佛寺的晚课。”林弘彦在桌前坐下,“夜深风大,声音便显得怪异了些。大师请坐。”
  戒现心感怪异,依言坐下。林弘彦开始沏茶,动作从容不迫。
  “下官少时曾在西域为官,”他将茶推到戒现面前,“那里的星象与中原大不相同。这些年养病闲来无事,便重新研究起来。”
  戒现端起茶盏,一股异香扑鼻。
  “贫僧听县主说起夫人症状,似是受了惊吓。”戒现斟酌着用词,“不知一个月前,可曾发生过什么刺激夫人的事?”
  林弘彦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案几,“这个......”他沉吟片刻,“没有。夫人一向身子弱,这次怕是心魔作祟。”
  戒现注意到他敲击案几的节奏有些紊乱,“贫僧以为,光靠一人诵经不如请夫人去佛寺做法事,或许......”
  “不可!”林弘彦突然提高声音,随即意识到失态,轻咳一声,“家丑不可外扬。夫人毕竟是朝廷命妇,若是传出什么闲话......”
  “那贫僧可以去将僧人们请来府上......”
  “大师是婉容的贵客。”林弘彦微微一笑,打断道,“婉容对你另有安排,出门之事,还是问过她为好。”
  对方油盐不进,戒现还想再劝,林弘彦已站起身,“不劳大师费心。明日我便请了祆祠祠主过来作法,看夫人是被上身了,还是......”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被夺舍了。”
  戒现心头一跳,“祆祠?”
  “是啊。”林弘彦笑道,“大师莫小看西域的法术,祆教在这方面享有盛名,或许能解夫人之困。”
  戒现放下茶盏,起身告退。走到门口,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望去。林弘彦还端坐在案前,灯影摇晃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那本西域图志不知何时已经合上,压在星象图上。
  回到偏院,戒现发现院门多了一把锁。庭院里,多了两个巡夜的家丁。
  墨云汹涌,严严实实地遮蔽了明月。刺史府瞬间被大片墨色阴影吞噬,亭台楼阁轮廓尽失,隐在暗处,瞧不真切。
  第67章 西域秘术原来是你搞的鬼
  “咚咚咚——”
  沉重的叩门声在清晨的祆祠外响起,惊飞了檐角栖息的灰鸽。安祈康正在正殿整理经卷,闻声抬头,眉头微皱。这个时辰,信徒还未到参拜的时候。
  他放下经卷,穿过回廊。晨光透过彩绘琉璃窗,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斓的光影。粟特工匠用彩釉砖拼出的火焰纹样,从地面一直延伸到穹顶,在晨光中泛着微光。
  推开厚重的木门,安祈康看见魏明翰站在台阶下,一袭浅绯色官服在晨光中格外醒目。他身后跟着两名不良人,腰间佩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魏大人?”安祈康神色一凛,随即恢复平静,“这么早,可是有事?”
  魏明翰抬脚跨过门槛,目光扫过殿内陈设:“例行巡查。”他的视线落在供桌上的波斯银香炉上,炉身镶嵌的青金石已经有些剥落。
  安祈康跟在后面:“大人请便。”他生得一副胡人相貌,高鼻深目,却穿着一袭汉式道袍,腰间系着祆教祭司特有的火焰纹腰带。
  魏明翰注意到他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青金石戒指,戒面刻着细密的符咒——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安祠主,上次你说玉面灵傀曾来求助,被你拒绝。”魏明翰缓步走进正殿,“我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安祈康神色如常:“魏大人若不信,大可搜查。”
  “那魏某冒犯了。”魏明翰摆摆手,两名不良人分开左右,快速地搜查祠里的每个房间。
  安祈康嘴角扯出一丝勉强笑意,说道:“既为公事,安某自当乐意配合检查。”
  “你倒是个识时务之人。”魏明翰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踱步到殿角的画像前,“这位就是法尔扎德教主吧?”
  画像中的老者须发皆白,手持铜铃,目光如炬。圣火的光芒映在画上,老者的眼睛仿佛在注视着来人。
  “正是。”安祈康上前一步,“法尔扎德教主在位时,祆祠香火鼎盛,信徒遍布西域。法尔扎德教主虽已仙逝,但其教诲永存。”
  魏明翰的手指拂过供桌边缘,指腹沾了一层薄灰,冷冷一笑。安祈康眼角微微颤动,低头不语。
  魏明翰转身直视他:“我听说,阿胡拉在沙州颇有建树。不知与法尔扎德相比,孰优孰劣?”
  安祈康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戒指:“两位教主各有所长。法尔扎德教主重传承,阿胡拉教主……”他顿了顿,“重革新。”
  “革新?”魏明翰挑眉,“哪方面的革新?”
  安祈康迷惑地看向魏明翰,“大人有什么话不妨明说,安某知无不言。”
  魏明翰轻笑,转身面对安祈康:“我听说二十年前,伊州也发生过干尸案,与今年沙州的案子如出一辙。”
  安祈康的脸色瞬间苍白:“大人此言差矣。那些都是市井谣言,有辱祆教清誉。”
  “哦?”魏明翰逼近一步,“可我记得,那些案子发生后,祆教信徒反而大增。很多人是因为害怕天谴才入教的吧?”
  “荒谬!”安祈康提高声调,“祆教以火为尊,教化众生,岂会靠妖言惑众!”
  “那些马贼死前可是向本将透露了不少消息,制作干尸的盐田本官将去探查了,别以为萨利姆死了,你们就能摆脱干净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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