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那人佯装路过,偷摸探头探脑往医馆里边往,像是扮作市井人家的探子。视线扫过医馆诸人,没找到目标,又掩了神色匆匆往下一家去。
  秦悦问:“被人跟踪了?”
  “是。如今已无碍,那人没认出我。”
  流岚收回手,朝她颔首再示谢意。青年似是常年紧锁眉头,即便眉间有一瞬放松舒展,仍旧有一个“川”字挂在上边。
  他侧首看向桌案燃着的一支艾香不语,观其模样平日里应当甚少与他人交流,秦悦也不多言,为他斟了一盏茶。
  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尽的刹那,流岚拂袖起身,分毫不差地拱手道:“时辰已至,流岚告退。”
  这般精准拿捏火候的本事,可见此人素日行事之缜密。难怪有如此令人难辨真伪的易容术。
  他走出半步,又回过身悄然道:“韩相一死,京都或将掀起一番风浪,秦小姐与王爷联系颇深,素日需勤加提防。”
  语毕,他不知从何变出一张脸皮,须臾之间又换了副容貌,消失在过往人群。
  此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下一头雾水的秦悦。
  韩相不是被暗中相逼告老还乡吗?为什么流岚说他死了?
  这个疑问并未在她心中留存多久,因为当晚她就知晓了答案。
  是夜。
  她正倚在王府后殿雨廊喂鱼,小鱼突然止不住地喵喵叫起来,还不停蹭着她手臂,像是见到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
  然后她便发现探花装扮的谢隅报剑站在房檐一角,居高临下看她这怡然自在的模样。
  一般换上这套皮肤时,都代表某人暗地里去干坏事了。
  不难猜出,他干的坏事就是半路截杀韩相等人。
  秦悦将桌上的荔枝饮往他那边推了推,“膳房新做的,猜你今日还未进食,特意留了份给你。”
  待人走近,她才发现他黑色劲衣上洇开大片暗红血迹,血渍边缘已然干涸成褐,透着湿漉漉的腥气。
  秦悦心下一顿,看他步履沉稳,想来应当都是别人的血,又沉下心坐回去。
  这是杀了多少人?
  她望不见斗笠下那张脸,谢隅似乎也没有掀开斗笠与她坦然相见的意思。
  小鱼战战兢兢钻进她怀里,她顺着毛安抚了几下,眼神跟随谢隅直至他落座于对桌。
  骨节分明的手抚上白瓷碗边,带着压抑的轻颤。与他浸污的劲衣不同,这只手极为干净,煞是好看。
  随后,一只更为好看的手覆上他的手。
  第七十章
  “谢隅?”
  她试着唤了一声,得来一句沙哑的应答。
  顾不得小鱼,她缓缓起身,另一只手轻轻掀开斗笠。
  如料想中一样,映入眼帘是眸底尚未消散的猩红杀意。
  她用丝帕轻柔拭去他脸上溅落的血迹,在他侧脸轻轻拍了拍,像在尝试唤醒一个沉睡许久的人。
  能感觉到覆着的那只手停下轻颤,反握住她。秦悦笑了笑,道:“好好洗漱一下吧,至少换了这身衣服。”
  他低声道:“好。”
  枕流轩已备好汤浴,花瓣尽数倾泻入池,女侍们放下纱帐,低着头自门扉退去。
  一屏之隔,借着摇曳烛光,她隐约看见那颀长的身影正缓慢解开腰带。玄色外袍顺着肩线滑落,在山河屏风上投下一道朦胧剪影。
  耳根忽然有些发烫,秦悦默默别过脸去:“……我出去等你。”
  这暧昧的氛围,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啊!
  主要是她还见过谢隅上半身……
  不能想不能想……更有画面感了!
  刚走出两步,身后忽然环上一双苍劲有力的手臂。他胸膛紧紧贴着她脊背,低低的声音里蕴含着微不可察的颤意:“别走。”
  感受到他依旧紧绷着,秦悦愣了愣神,轻拍他交叠在她腰间的手背。
  “好,我不走。”
  她眼神乱飘,终是下定决心往下看了一眼——
  还好还好,没脱光,还有一件里衣。
  耳畔传来两声低笑,她后知后觉,掰开那人环在她腰上的手,微愠道:“别笑了,快去洗。”
  她的心声既吵闹又出人意料,却似一副强而有力的镇静药方。谢隅颅内因克制而紧绷的弦此刻终于舒展开来,逐渐恢复往日的平静。
  听着身后入水的声响,秦悦始终没敢回头。
  蒸腾的水汽漫过浴池边沿,侵蚀至她足底。
  良久的沉默中,她拼命克制思维发散,暗暗发誓不能再被他听到什么不可描述的东西。
  万籁俱寂。
  她微微偏头,“你好点儿了吗?”
  “嗯。”
  她长吁出一口气:“那就好。”
  又解锁一个冷静的方法——泡澡。
  谢隅忽然发问:“你为何不问我?”
  秦悦懵了:“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杀人灭口。”
  这有什么好问的?少知道点秘密才能苟久一点。而且她并不关心朝堂上这些党争权谋,只要他别再像上次一样把自己折腾得浑身是伤就行。
  谢隅道:“你没有阻止的想法么?”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不知道你过去二十二年怎么过的,自然也不会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你。”
  “为虎作伥,是想与我同作恶人么?”
  秦悦笑了:“你第一天认识我?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善人啊。”
  又是一阵低沉的笑。她还未反应过来,脚踝突然被一把握住。
  天旋地转间,整个人倏然被拽入浴池,温水瞬间浸透衣衫。水花四溅中,她慌乱抬眸,正好看见他湿透的白色里衣。
  布料紧贴身躯,勾勒出分明的肌肉轮廓,若隐若现的肉色让她霎时烧红了脸。
  秦悦几乎是一瞬间捂住了眼。
  尽管如此,脑子还是源源不断冒出想法。各种颜色的都有。
  黑暗中,某人在她耳边吐息:“我都听见了。”
  秦悦:“……那你最好左耳进右耳出!”
  “嗯,一字不落记住了。”
  钳制她腰身的手逐渐松开,哗啦啦的水声入耳,待她撤下遮眼的手才发现谢隅已经离开浴池,甚至换上了干净的衣物。
  他拢好衣襟,转身时,目光不经意掠过她。
  氤氲水雾中,她乌发如云般浮散在水面,有几缕贴在暖白的颈侧,衬得肌肤如凝脂般透亮。
  谢隅眼底一沉收回视线,离去的步伐稍显急促。
  ……
  白驹过隙,平安无事渡过两月。
  或许只是秦悦眼中的“平安无事”。这些时日,谢隅扮作探花的日子越来越多,进宫次数也日渐增多。
  从扶光和陆眠口中,她大概听出皇帝重病在床,已经卧病一月有余,韩相残留在朝内的门生有些自愿投靠摄政王党,有些自请辞官,但大多都在夜深人静时悄然死亡。
  正如扶光所言,韩相倒台后,近些日子禁军与晏都侯有所异动,京都城内一派祥和宁静,实则波涛暗涌。
  秦悦大致能感觉出来,她已经三日不见谢隅了。
  两月来谢隅一有空就亲自教她用弩,加之她悟性不错,如今也算得上炉火纯青。
  二人平日闲时就坐在池塘八角亭内下下棋、喂喂鱼、逗逗猫,膳房换了一批她亲自挑选的人,做得一手辣菜,她在王府的日子过得别提有多滋润,有时候甚至偷懒旷工。
  老板旷工就罢了,她还时不时怂恿医馆众人一起旷,不是给这人放假,就是让那人以进货为由出京公费旅游。
  明月医馆又迎来一波名声大涨。这次不是因为绝妙医术,而是他们宅心仁厚的东家。
  东家此刻又拒绝了一批申请入职的郎中。
  “医馆就那么丁点儿地,根本用不上那么多人啊……”
  秦悦百无聊赖地撑着下颌,随手抛下一把鱼饲。
  亭外蓦然出现一道黑色身影。谢隅着一身玄色金纹蟒袍,乌发整理束以金冠,像是刚下朝。
  他将京都舆图展开,上边圈点了几处地点,都位于繁华街市。
  “这些商铺如何?”
  秦悦点头:“不错。若在此处开间酒楼,估计半年就能回本。”
  她话锋一转:“可我要是占着这么好的地盘开医馆,那些商户不得眼红心热、恨得牙痒痒嘛?”
  谢隅挑眉:“恨什么?盛京规矩,价高者得。若有人不服,带着真金白银来与王府竞价便是。”
  秦悦沉默了。
  谢隅雄厚财力自然毋庸置疑,这些铺面本是当初议亲时承诺的聘礼之一。
  可若真要开设分馆,少不得又要劳心费神,从医师学徒的甄选任用,到药材渠道的采买调度,桩桩件件都是耗费心力的琐事。
  周伯年纪大了,她不好意思压榨员工,让她亲自上阵,以她这闲散性子,也管不住那么多人。
  谢隅道:“既然没想好,就空在那吧,不急于这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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