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皇帝苍白面庞上看不出情绪,只安抚道容后再议。再问有无其他事宜时,礼部尚书忽然出班奏请,提及晏都侯府与秦家的婚事,称二人八字相克,且六礼未全。随后钦天监众官纷纷附议,皆言天象示警,恐非良配,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徐靖海显然未料到礼部尚书会以此奏请,但他并未发话,当初徐若庭一心求娶秦家庶女时他便不甚认同,且不论秦家地位卑低,秦悦是侧室所生,娶为正妻实在过于抬举。
  皇帝面色渐沉,转而问太学诸臣:“卿等以为如何?”
  太学祭酒早便收到谢隅密信,躬身道礼部所奏合乎古制,皇帝又问晏都侯意下如何。
  此刻朝堂之上反对之声甚众,徐靖海本就对这门亲事不甚满意,当即拱手道:“臣谨遵圣裁。”
  皇帝沉吟片刻,视线落在谢隅身上。二人视线在大殿上交汇,他沉了沉眼色,终是摆手道:“此事容后再议。”
  退朝后,已然是太子的大皇子主动上前与谢隅并行。
  少年身姿挺拔,眉宇间却不似寻常少年那般纯真。他道:“王爷前些日子代天巡狩时差人与孤飞鸽传书,只是想与孤和镇岳将军府小姐说亲?”
  他口中的将军府小姐便是林晔臣嫡女。
  谢隅道:“不错。林晔臣在军中根基深厚,得其助力殿下便可如虎添翼。这亦是陛下的意思。”
  后党想扶太子上位做傀儡,这一点二人都心知肚明。当今皇帝并非太后亲生,尽管病弱,宁愿将权力孤注一掷压在谢隅身上也不愿让与太后。
  太子拧眉。大将军军功赫赫,朝中想求娶林小姐之人数不胜数,传闻谢隅当初与林晔臣在南疆时关系不错,如此好的揽权机会,他竟不主动提出与将军府结亲?
  正思量着,太监总管躬着身碎步上前,朝二人行过礼后道:“摄政王殿下,陛下召见。”
  阴云渐沉,暮春与初夏交织的细雨随闷雷落下。
  谢隅随太监穿过重重宫阙,雨珠落在宝华殿琉璃瓦顶,碎成六瓣。锦缎官靴迈上白玉石阶,殿内檀香氤氲,皇帝持香跪在镀金佛像前虔诚礼佛,瘦削的肩膀在明黄龙袍下显得格外单薄。
  住持递来三炷线香,谢隅无声接过,一掀黑袍跪在蒲团上。
  皇帝悠悠道:“今日赐婚撤旨一事,是你的意思?”
  谢隅道:“是。”
  “秦氏虽出身寒微,当初徐若庭跪在朕面前求旨时,口口声声说与秦家小姐情投意合。如今你执意要朕收回成命,当真是想棒打鸳鸯?”
  第五十八章
  火星在香头上明明灭灭,谢隅眼底晦暗不明:“臣无意折损陛下言威,但徐若庭与秦小姐并非两情相悦。”
  “退婚势必会有损秦氏女名节,莫非你与她有何过节?”
  雨势骤然增大,殿檐雨水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垂落,将整座宫殿笼罩在朦胧之中。
  烛火映照下,谢隅目光灼灼,直直望向皇帝:“臣恳请陛下为臣与秦小姐赐婚。”
  这一句全然在意料之外,皇帝手中佛珠骤停,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他没料到谢隅会娶一个无权无势的通判之女,数年以来,他在朝中安插多少势力他心知肚明,尽管有后党和林晔臣与他制衡,可谢隅此人并非等闲之辈。他本以为他会娶权臣之女以此巩固权势。
  病火急上心头,皇帝猛咳几声,太监上前扶他,他摆了摆手,低声道:“你可知,这门婚事对你并无一利。”
  话语间都是劝他深思熟虑,考量清楚。
  但谢隅清楚,皇帝一面希望他仅忠于自己,一面又对他忌惮万分。
  谢隅唇角微扬,眼底却无半分笑意:“陛下圣明,臣身上的九转散从何而来,如今已然明了。”
  殿外惊雷乍起,照亮了皇帝苍白阴沉的神色。他毫无血色的脸庞上首次涌现惊诧,很快又被咳意掩饰。
  他背过身去不看他,将线香插入古铜香炉。
  多年前,先帝驾崩那日他在养心殿与在翰林院当职的谢隅相逢。因他自幼便随太傅裴云章习剑,又多次在东宫诗会上与裴砚吟诗作对,故而对裴砚极为熟悉。
  即便多年未见、他冒用他人身份入宫,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彼时,他早已洞悉先帝有意更改遗诏另立新君,决定先发制人。而裴砚入宫,亦在等待弑君的良机。二人联手,将这场宫变做得天衣无缝。
  新登基的皇帝深知自己病重身弱,与其受制于太后,不如亲手培养一人为他所用,而此人必须留有致命的命门,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为此他精心策划,助裴砚伪造定国公遗孤的身份,将其派往南疆戍边立功,待时机成熟,再一道圣旨,将其册封为桓南王,之后他再称龙体抱恙,让谢隅摄政。
  然而随着谢隅势力逐渐壮大,假身份的弱点无法填满他的猜忌,他便将手伸向了千机毒宗。
  一年前太清山春祭大典后,皇帝突称龙体抱恙,摆驾回宫,命摄政王代为主持余下祭礼。
  当夜,谢隅率众高僧在皇家祠堂彻夜跪守,青烟缭绕中,谁都不曾察觉那混在檀香中的九转散。
  此毒常人闻之无恙,却专克习武之人的经脉。中毒者起初只觉内力运转稍滞,待数月后功力渐衰,最终将在两年后经脉尽断而亡。
  他从来都只是帝王手中的一柄剑——锋利时出鞘饮血,钝锈时弃如敝履。
  玄色蟒袍在墨砖上铺开一片暗影。
  “臣无半分不臣之心。唯独迎娶秦氏一事,绝不退让。”
  “陛下收权之日,臣自会遂圣意。”
  字字话语犹如玉石俱焚。
  皇帝手指微微一颤,佛珠险些从指间滑落。他重重咳了几声,声音虚弱却平静,“罢了。”
  ……
  “总之,婚事若退不成,我便称病拖他个三五年,到时我专请你来治,你可千万别给我治好了。”
  秦悦无奈笑了笑:“也行。”
  见她自顾自搓着面团,白烟萝忽然道:“你与王爷不是两情相悦了么?知晓你的婚事他竟没作何反应?”
  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听见她口中如此平静说出这般话,秦悦犹豫道:“这个嘛……”
  反应可大了,但她不好说。
  看她面露难色,白烟萝还以为戳中她痛处,连忙道:“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人之常情。”
  谢隅是什么身份?尽管有情也不会为了一个女子大动干戈。
  虽说她曾对谢隅动过心,但见他们两情相悦,这份心思也就慢慢消退了。堂堂尚书府千金,还不至于做那等横插一脚的荒唐事。
  白烟萝品完最后一口茶,见天色不早,起身欲离。秦悦颔首,尽了一番地主之谊,送她出门。
  二人还未至医馆门口,门外突然跪倒大片人群。
  医馆内原本嘈杂的人声骤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门外。两列肃立披甲的骑兵穿行长街,玄色描金的四驾马车缓缓驶过阶前。
  如此阵仗、再看那马车上明晃晃的狻猊金绣,来人是谁不必多问,众人纷纷低着头行礼。
  车帘掀起,谢隅目光直直落在医馆最深处,唇角意味不明地勾了勾。
  秦悦双眸微微睁大,与他遥遥对视。身旁周伯轻扯她衣袖,低声道:“小姐,摄政王车驾经过,快快行礼。”
  她怔然地应了一声,却无半点屈膝的样子。
  待一行人离去,医馆内渐渐有私语声乍起。许多目光默契地投在她身上,不少人在窃窃秦悦胆子是真大,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她一人挺直腰背站在那里,连膝盖都不弯一下。
  周伯更是连连抹汗:“小姐啊,下次您可不能这般任性了。还好这次王爷没瞧见……”
  秦悦:“瞧见了。”
  那人刚才直勾勾盯着她呢。
  周伯:“……”
  这真不能怪她,她随性惯了,来这世界还没跪过谁,平时与谢隅私下来往也与“礼数”二字根本不沾边。
  听见私语,白烟萝蹙眉,心想二人竟闹掰成这样,宁愿冒着犯大不敬的罪名也不愿朝昔日的情人屈一下膝。如此想来,她还真有点不畏强权的硬骨,于是看向秦悦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倾佩。
  然而秦悦并不知她脑补了多少狗血话本里的爱恨情仇,见她投了目光过来,只礼貌性微微一笑。
  周伯语重心长:“小姐啊,京都名流最重礼数,若不好好学学规矩,恐生麻烦……”
  秦悦:“麻烦来了。”
  周伯:?
  渐远的车轴滚动声又蓦然增大,方才已然离去的亲卫与马车又折回医馆门前。
  这下,攒动的人头又纷纷低下,医馆内顿时鸦雀无声。周伯和众郎中都不自禁看向秦悦,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完了完了,他们家小姐不会被王爷就地斩杀吧!
  云锦车帘掀开,谢隅迈步而下,径直穿过跪倒一片的人群,停在秦悦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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