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之蛾 第36节

  昨天一整夜,其实他没睡几个小时。中午简单对付过一餐,在医生休息室眯了十五分钟,他就踩着点上门诊去了。
  -
  许娇娥捧着花在楼梯上醒来,窗户外面朦朦的白色,已经天光微亮。她浑身酸痛,恍恍惚惚,头一回觉得落大的房子是冷清的。
  昨夜不晓得怎么睡着的,但醒来,失魂落魄的人并没有唤回她的魂灵。扶着墙壁悠悠起身来,她整个人虚得发飘,头也又昏又沉的,抱着不轻的花束,差点栽下楼梯去。
  许娇娥,算彻底醒了。
  花束被她搁在客厅的方几上,她由内而外一阵发寒的感觉,怕自己是干熬了一晚,受了凉。
  一个人了,才更没资格放任自己生病。许娇娥上楼脱下礼服,匆匆忙忙淋了个热水澡,再一切从简的步骤收拾好自己。头痛得像要裂开,她晓得不大好了,给今天上课的三个学生编好调课信息,把自己摔到床上裹住被子,她拿最朴实的办法先补个囫囵觉。
  一直迷迷糊糊的人,梦里都在怪怨自己,她好像谁都没能顾得好,妈妈,陈熹,甚至连自己都自顾不暇。
  再醒来已是中午时分,许娇娥没焐出一丝汗,倒是焐出浑身滚烫烫的热气,从头到脚,给烘烤到仿佛要人间蒸发一般。她挣扎着起来,摸摸额头,烦躁又厌气。
  真是碰着赤佬了,看来今朝得去趟医院了。
  许娇娥也没心思多想,洗漱过后,白t黑恤仔裤,套上灰色粗线针织开衫就出准备出门。她手都碰到车钥匙了,又放回去,陈医生从前那些安全驾驶、生命安全的严肃说教,他不在身边了,反而紧箍咒般的好使了。
  坐在专车后座上,她恹恹地呼着热气,很没骨气地想,生病的人总归是更脆弱更念旧的。好像眼前,要分手了,与他有关的点滴才偏走马灯似地跳出来,挥之不去。
  以至于这样脆弱的人,明明那么不适宜,都到了一附院的急诊大厅,她偏偏就是被蒙了心也蒙了眼,脚下不自觉跟着记忆里的线路,朝眼科诊室方向去。
  电梯里,许娇娥甚至不晓得陈熹今天有没有出诊,她没出息极了,惦记店里的新品西洋参美式,还没来得及请他尝一尝,她都能想到陈医生黑色幽默的点评。
  电梯门开,许娇娥才刚走出来,突然的,后头冒出来一个脚步匆促的黑衣妇人,把她撞的一个趔趄。妇人憔悴的面孔回头望她,许娇娥汇上她有些仓皇地眼睛,没计较她径直扭头匆匆走调的失礼。
  等她拖沓地脚步捱到眼科诊室的走廊,眼前一簇人忽而就骚动不安起来。很快,那个她想了一路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白衫口罩,清隽挺拔的站在人群中。
  许娇娥还来不及搞清楚眼前的状况,就看见有人叫嚷着朝外散开,陆续有医生从隔壁出来。刚才那个和她擦肩的黑衣妇人在走道当中,比陈熹矮了一截的小个子,却忽然叫嚣起来。
  她嘴里谩骂着黑心医生,着了魔似的,从兜里掏出一个泛着寒光的东西,凶狠穷狠的就朝陈熹扑过去。
  许娇娥觉得一股热血刹那涌到了脑袋上,她不晓得自己哪来的力气,来不及思考就这样冲了上去。她大概昏头了,本能要去抢妇人手里的东西。
  也是电光火石之间,许娇娥被一个力道搡出去,那黑衣妇人手里的东西划过她的下颌处,她的头跟着一偏。
  眼前,猛然有什么红色的东西闪过,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一时,分不清谁是谁的人们朝那个妇人压上去。场面混沌像极了演出后台,各自交织的忙乱。
  许娇娥还未出声,这一秒才感受到自己的耳朵,半边头面和身体,剧烈的疼痛蔓延开去,被牵拉着的,火辣辣的。她想低头看看的,陈熹已经搂住了她,甚至有些悲切的声音喊她的名字。
  “许娇娥!”
  陈熹一只手固定住许娇娥的肩背部,一只手紧紧按住她的脖颈处,他声音都有些不稳了,偏头朝周围的人喊,快联系人,颈外侧动脉伤,需要紧急手术,推平车来!
  许娇娥有点紧张自己的样子,原来刚才飞溅的红色是她的血,她抬手,想摸一摸疼痛的地方,脸痛得发麻,伤到脸她会气死的。
  “别动,许娇娥,别碰,没事的,我在这里!”陈熹眼里红红的,却好温柔地喊她,也安抚她。
  许娇娥被陈医生轻轻缓缓的放平下来。他托着她的头,另一只手仍是紧紧按着她的脖颈,跪地俯身,死死盯着她。
  周围有人维护着秩序,嚷着不让拍照。旁边有年轻的女医生已经呜咽起来,姜之论也跪在她旁边委屈屈地喊师母。
  许娇娥痛得发晕,隐隐也觉得脖颈处有细细的暖流滋滋淌出去,“陈熹,我刚才,遇到那个人了。”
  “嗯,我知道,没事的。”陈熹嗓子艰涩地发紧,自有他知道,他从没有过的心慌。
  “我的脸,有没有破,你不准骗我。”许娇娥这个颜控,她想自己死都要是漂亮的。还想抬手去摸,却摸到了陈熹的手背,黏腻且温凉的。
  陈熹想自己再温柔些,也再冷静些,“没有,只是颈侧一个小口子,放心,我一会陪你进手术室,可能要做个小手术,好不好。”
  许娇娥想哭,因为很委屈,也因为很痛,“你昨天,离家出走了,”她这时候也要不讲理地怪他,“陈熹,我发烧了,才来医院的。”
  “对不起,许娇娥,对不起,你好了以后随你怎么发落我,但分手不行。”
  许娇娥稍稍满意了,她也实在没什么力气,每讲一句话都痛,可她偏偏还是很想说,“陈熹,我也舍不得,分手。”
  她覆在陈熹手背的手,突然要去摘他的口罩。旁边的姜之论这会儿眼力见极了,赶忙帮师母摘了老师的口罩。
  许娇娥想笑的,但脸上的疼痛,才动一下嘴角,她眼泪就滑下来。她沾着血的手又掏口袋,“手机,你知道,我怕吓到我妈妈,你告诉她……”
  陈医生极力的一个笑容,寡白的面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气,“我明白,你放心,你先少说话。”
  “嗯,”许娇娥眼前发花,“陈熹,微信通知家长,学生……”
  “好!好,我都知道,许娇娥,你会没事的!”陈熹低低的声音,听起来更像安慰自己。
  终于,平车推过来,陈熹和姜之论一同把像要睡过去的人放到上头,他听到许娇娥轻飘飘地告诉他,“太痛了,我,有点害怕。”
  -
  院里高度重视这次的伤医事件,事件影响恶劣,尽管伤的算医生家属,但更是来就医的普通民众。当即医院各科室部门就联动起来,很快组织了事件应急工作。
  这边手术室内,气氛是凝重的。医疗工作者不知道何时起,成了高压也高危的职业人群。而这么个娇弱的姑娘,不论为谁这样奋不顾身,任何时候都是足够荡气回肠的。
  手术陈熹特意请托了血管外科的一把手主刀,神外主任也请来手术室base。而陈熹更是一直都在,他申请做了手术一助。眼外科医生的缝合技术尤其精细,许娇娥爱美如命的人,陈熹想由自己替她做下颌至颈部的表皮伤口缝合,也是他对她的承诺,他说过会在手术室陪着她。
  将近2小时,许娇娥的手术结束。陈熹也在这一刻,才敢正视自己的痛楚,懊恼,更有是让他窒息般的后怕。
  长约7公分的伤口,伤及颈外侧动脉,他现在都忘不掉手心指间,许娇娥温热的血不停的涌出来,那种感觉,比凌迟更痛苦的绝望。
  所幸,失血量虽然较大,血管没有切断,亦没有伤到周边神经,手术不算复杂,过程也还算顺利。
  手术室外,秦朝颜的眼睛已经哭肿了。汪济杭陪在她身边,一旁还有陈熹交代过接应秦朝颜的姜之论。
  术前,是陈熹给秦朝颜去的电话,于公于私,他都应当通知她。只是,他从没想过,他们的第一次通话是交代这样的祸事,头一次会面,又会在手术室门口。
  秦朝颜面对陈熹,没有什么旁余的话,她眼前没这个心力,只同主刀医生确定女儿手术顺利之后,她脚下一软,又跌坐在走廊的座椅上。
  这么两厢都沉默了一阵,还是陈熹先启口。尽管在一个母亲眼中,自己怎样看都该是那个罪魁祸首的歹人也不一定,而他实实在在也难辞其咎的那一个。
  陈熹满心歉仄,规矩且谦恭地朝秦朝颜建议,院里已经腾留出了一间vip病房,在住院楼,“阿姨,许娇娥还需要再留观一会儿,稍晚一点才会送到病房去。”
  “我让小姜先送你们去病房等着,也休整一下。我在这里,稍后同许娇娥一道去病房,您看,行吗。”
  作者有话要说:
  * 情节有查阅一些医疗资料和类似病例,非医学专业,或有不当之处,请谅解,或者有专业的读者小可爱愿意科普相关也十分感谢~
  第46章
  许娇娥被送到病房时,短暂醒来了几分钟,望着秦朝颜动了动嘴,再看了眼汪济杭和陈熹,迷迷糊糊又睡过去。
  秦朝颜原本七上八下的心,现在刀绞似的,能滴出血来。
  前一天还鲜活的女儿,现在罩着氧气面罩,凌乱的头发,苍白的面孔,下颌连着颈侧盖着纱布,连着伤口的半边脸有些浮肿的感觉,望过去了无生气的破碎感。
  秦朝颜咬着牙眼泪仍是掉下来,“宝贝,”她唤女儿,手都不晓得往哪里碰,生怕她痛,“干脆要了我的命好啦。”
  汪济杭去扶她,要她不要伤心激动,女儿总归有惊无险就是万幸,后边好好养身体会好起来的,你讲这样的话,女儿要听到该不安心了。
  陈熹查看了监测仪器上的心电脉搏血氧指标,都在正常范围。
  “阿姨,对不起,让许娇娥为我涉险,受伤,”纵使愧疚,也晓得说什么眼下都是最无用也无力的,他还是安慰秦朝颜,和她说明许娇娥的状况,“她伤在右侧下颌位置的颈侧动脉,失血量比较大,刚才应该是麻醉药效过后的苏醒反应,完全清醒可能还要一会儿。目前体征指标都是正常的,您,请不要太担心。”
  汪济杭替秦朝颜先应了声,而秦朝颜不响,低头揩了揩眼泪,才掀起眼帘去看陈熹。他已经换回自己的衣裳,左手衣袖和胸前还看得到些已经暗沉的血渍,人也看得出些疲惫,但模样风度还是好的,规规矩矩站在那里。
  “我女儿受伤,我等在手术室外头,也听了个大概情况,这趟是天灾也是人祸,我不会怪你,这件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秦朝颜眉眼冷清,不大热络的样子和口吻,“至于其它的,我现在顾不上,也当真没有心思管,一切等我女儿好些再讲——”
  秦朝颜还要再说些什么的,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她。
  陈熹抱歉,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是洪霞的电话,他暂时先静音了,想让秦朝颜把话说完。无奈,他才开口,电话断了之后再唱起来。
  秦朝颜瞥他一眼,要他先接电话吧。
  陈熹歉意地转身出去,洪霞那头急切慌张的声音问他,陈熹,是你吧,“你现在在哪里,还好不好,那个医院捅-人的消息是真的伐。”
  “妈,我没事。”
  洪霞听到二子的声音,悬着的一口气放下一半来。
  虽然院方和警方都第一时间发布了情况通告,避免舆论发酵和不实不当消息的扩散,但如今自媒体发达,人人都是信息发声窗口的时代,总归流出了一些图片和视频。
  洪霞这边原本还和兄嫂一家僵着呢,嫂嫂倒先火急火燎地联络她了,你快看看我给发的,么得命,一附院有人捅了个眼科医生,说是现场照片,我看着里头的医生怎么像陈熹啊,“要命噢,地上,衣服上都是血呀。”
  洪霞第一反应就是否认,瞎讲八道,好像否认就能摆脱一切不顺遂和意外。她胸口博博地跳,血压都要上来了,嫂嫂的微信她也没管,先是给丈夫拨了电话,才响了两响又赶忙挂了电话打给二子。
  眼下,洪霞还是不大踏实,“那你们医院捅-人是真的啦,你当真没事对啊,不行,你在哪里,我去看看你,你今天回来家里住。”
  “我真的没事,这几天先不回去了,”陈熹这一刻才敢外露出些低落的情绪来,“妈,是许娇娥,她替我挡下来那一刀,是她受伤了。”
  洪霞一时哑口。人性也贯来经不住推敲,她当下松了一口气是真的,心中震撼也是真真切切的。她抚着胸口,半晌才问出来,“她现在,怎么样啦。”
  “伤到颈侧动脉,人刚刚救回来。”
  当妈的自然听出来儿子的懊悔和苦涩,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你好生照顾人家,个么要些什么汤水吃喝的,你跟我讲,我和家里阿姨总归能搭把手的。”
  陈熹撂了电话再进去病房,还不待他开口,秦朝颜先客套地下了逐客令,“陈医生,你有事就去忙吧,这里我们会照顾,就不耽误你了。”
  陈熹微微一愣,并不觉得多意外或失落。试问哪个母亲会欢喜一个让女儿遭受非议,再遭遇险境同伤害的人,秦朝颜还能好声好气地社交礼仪,已经足够的涵养和难得的优待。
  他依旧恭敬地朝长辈陈情,“阿姨,您叫我小陈或者陈熹就行。我想在这里等许娇娥醒来,也恳请您能让我在这里照顾她。”
  “阿姨,这个时候我明白不该说其它的,但我不想找借口,先前我考虑不周,没和家里人交代清楚许娇娥,让他们误听了流言生出是非,日后我希望能正式向您说明、赔罪。现在,我想请您让我留下来照顾她。只论她因为我赴一趟险受了伤,于情于理我都走不开,她更是我爱的人,说实话,不守着她我也不安心。”
  陈熹坦然爱意与诚意,也怀柔的商量请求,“医院好歹我里外都熟悉,也是医生,有些要照应的地方总归方便些,您当为了许娇娥吧,请您让我照顾她。”
  秦朝颜一滞,显然面上稍微和缓了一些。
  汪济杭听说了现今两边的事体,他作为继父不便干涉过多许娇娥的感情问题,却也晓得秦朝颜听进去了陈熹的话。他旁边附和几句,也有意替双方搭台阶,“我觉得小陈讲得有道理,你当为娇娥着想,小陈是这里的医生,有什么事确实要便利些。”
  秦朝颜不语,低头去望许娇娥,算是默许了。
  陈熹郑重道谢。他查看了一下许娇娥补液的滴速,再看一眼时间,拿出手机,参考许娇娥中秋节拍给他的家宴照片上的菜式,扫了病房门后三食堂的送餐二维码。
  等待的时间里,只有监测仪器低频率的一点声响。陈熹立在许娇娥的病床边,汪济杭则陪秦朝颜坐在沙发上,偶尔处理几条工作消息。
  二十多分钟后,食堂的送餐到了,陈熹才去取过来才搁在茶几上,秦朝颜就急吼吼起身,三两步扑到病床旁,“宝贝,你醒啦!宝贝,妈妈在这里!”
  陈熹放下手里的活,也几步绕到病床旁,轻轻唤许娇娥。简单看了眼监测仪的上的指数,他按床头铃,再电话请了主刀的钟主任。
  一系列检查之后,管床医护人员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先出去了。
  钟教授留了一会儿,先是安慰了家属一番,他亦为人父,自然多体会一份父母的心情。钟教授难得敢讲几句指向明确却不够严谨的话术,笑着宽慰病床上的人,好好养着,过几天伤口长好就没事人了,“你的伤口可是陈医生亲自缝的,他们眼科的缝合,那是比整形外科还要精细的,尤其你家陈医生的技术,数一数二的,肯定恢复得漂漂亮亮,尽管放心。”
  最后,走到门口的人回头再打趣陈医生,留步,不用送了,好好照顾女朋友吧,“到摆喜酒的时候,我坐个主桌不过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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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娇娥还很虚弱,声音也是微弱的,她隔着氧气面罩跟秦朝颜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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