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之蛾 第6节
他顺着许娇娥的玩笑，问她，“所以，中药咖啡，是源于中医家学？”
有人避之不及般连连摆手，小声坦言不是，老人家几十年悬壶济世的好口碑，“晓得我这样乌搞百叶结（瞎搞），要给我吃排头的。”
许娇娥悄悄看了看店内的顾客，凑近旁边的人耳语状，“营销噱头。中药搭咖啡，迎合当代年轻人的朋克养生。”真诚的人当真不藏私，分享她的生意经，“不过你放心，我们出品前都要内部试饮很多次，配伍的是常见药材，也都确认过用量和功效。”
“现代版神农尝百草，也算传承中医精神了。”陈熹只觉得她当下格外鲜活，他微微欠身，学她的耳语调侃。
店内整体极简的白色空间，只有东面一角风格跳脱出来，陈熹望过去。
老式厚实的木质开放展示柜，摆放着各式复古花纹的手作陶瓷杯，杯子里通通插着片薄竹篾，标注着品牌和价格。半人高的柜体上方一根黑色铁线由天花悬吊下来一只古朴做旧的铁铸茶壶。
许娇娥顺着他的视线，同他走过去，解释这处格格不入又莫名和谐点题的角落。
“这个柜子和店里的几张小方桌，是我外公留下来的中药柜和柜台改的，很遗憾，我传承的只有这些沾染中药香的柜子。”她略微自嘲口吻。
许娇娥的闺蜜前两年心血来潮跑去景德镇学陶，没想到真做起来自创陶器品牌，这些是放在她这里展示寄卖的。她觉得这些茶杯和店里的营销概念还蛮搭，所以店里都是用闺蜜品牌的手捧杯来装咖啡。
操作台那边，coco已经熟练打包好两杯咖啡，喊joie取餐。由于先前的“家长”一说，coco早没了八卦探究的热情，这样好皮囊的男士从来抢手。
陈熹看着手里这杯咖啡，恍然记起来，早前科室同事请下午茶，好像点单过这家。
他点点杯套，“之前我们科室点过，isfp，店名很特别。”
许娇娥莞尔，“当时刚和我闺蜜测了16型人格，不想动脑筋，直接测试结果拿来用。”
她问陈熹，怎么样，问咖啡，也问店内观后感。
“实话是，咖啡比我想像的好，咖啡店，很贴切店主人的感觉，写实也写意，”陈熹很认真地作答，“职业关系，我个人觉得进门处的免洗手消毒夜设置，很不错。”
一本正经给出意料外的答案，偏偏巧合戳中许娇娥的笑点，来不及回味他模凌的评价，她哈哈笑起来，又马上收敛噤声。
“前几年特殊时期，不想麻烦，就保留下来了，办公室和教室的门边也有。”为了好看，许娇娥特意找师傅开的壁槽，再网上订制的哑光黑色铁片半圈住瓶身。
“不耽误了，聊正事去。”许娇娥指纹刷开操作台旁边的一扇磨砂玻璃门，“工作室是完全独立的区域，学生确定在这里学习后会录入指纹，结束课程指纹也会删除。”
带陈熹看过教室和自习室，二人在她办公室坐下，许娇娥正式给他介绍授课方式和课程设置。
陈熹把许娇娥给他的电子文档资料和刚才他实拍的两张教学区域照片转给了洪豫江，也同许娇娥说明，他是受人之托。
结束离开之际，陈熹忽然试了试办公室门边的手消夜，转身，正色垂眸，望着跟在他身后的许娇娥。
陈熹示意她摘眼镜，“抱歉上午急会诊，既然到了你这里，再给你看看恢复情况。”
他明明医生对待所有患者的正常语调，甚至没有多余动作，偏偏许娇娥心理跳空一拍。
呆呆照做的人在顶光下扬起脸，冷白的光线里，皮肤似半透光的羊脂玉。
陈熹指尖的温热轻轻落下，靠近的影子坠在她半张脸上，仿佛一片羽毛落下来，也落在她心上，若有若无的。在他的琥珀色浅瞳里，许娇娥后知后觉，少了医院环境的加持，二人的距离，空气似乎升起些暧昧的氛围。
“恢复得不错，这几天还是少戴隐形眼镜。”陈熹专业操守的心无旁骛，简短检查后，垂下手，退后一步。
许娇娥低头，架好眼镜，暗暗给自己“泼凉水”，清爽点，妈宝男，再好看也只可远观。
她拨弄一下头发挡住微微发热的耳朵，尴尬的时候人总是不自觉找话说，“这个泪孔，好像比右边的大一点点。”
许娇娥再次汇上他的目光，“陈熹，它会好的吧，能和原来一样吧……”
有人不烫嘴了，水灵灵地喊出来他的名字。
陈熹心里很是受用，他笑着抛出返场问题，“所以，你上午撤回的是这个问题？”
许娇娥恨死逻辑缜密的人炫技了，当即想反驳几句，话还没出口，对面人的手机铃声先响起来，一阵一阵，脚跟脚的。
陈熹的工作性质，需要on call的，他即刻去查消息。还好，是洪豫江和儿子碰头过了，问他周末是否有空，洪家琪想让他陪着试课。
眉头蹙了又展开。行吧，私心揽下的差事，他也没想过只留私心，撇开责任。
和许娇娥敲定好试课时间，陈熹没有再逗留的理由。
店门敞开，两人一明一昧地站着，凉意飘入热风里淹没地悄无声息，而心头的热意留在光里却暗暗作祟着。
陈熹让许娇娥安心，一段恢复期过后，泪孔会收缩复原。
然后，“周日再会。”
第6章
一周时间，漫长也短暂。
对于忙到脚打后脑勺的医生牛马，漫长的是日复一日望不到头，短暂的是忙起来水米未进，半天光景也就过去了。
除去医院其它事务，粗粗算下来，这周陈熹大大小小手术就做了六十多台，他实在没有多余时间分心其他。
偶尔歇口气也会想要联系许娇娥，每每点开她的微信，终究退出来。
仅是推测，他并不确认她的感情状况。再有，什么title做什么事，所以世上的人都要争一个名头。
没有立场的人，任何的开始，都已然是失分寸的。
-
周日，陈熹早一步到isfp。十点出头，店里还没有客人，他要了杯冰美式。
今天的店员是一个他没见过的年轻男孩，热情地询问他要不要试试两款中药咖啡。
陈熹坚持冰美，正常冰，多一个shot。另外，“帮我充值会员。”
许娇娥进来的时候，大力正帮客人录入会员点单，仍旧活力满满招呼joie。
她颔首回应大力，走过去和陈熹打招呼，“我没迟到吧？”
“没有，是我早到了，”陈熹侧身过来，学店员称呼她，“joie。”他和煦的笑容，看一身浅紫色经典褶皱面料衣裤套装的人，她好像很喜欢这个品牌。
许娇娥听他突然的称呼，恰到好处的语调，她并不反感，微微一笑，好像也少了些生疏。
她轻轻倚着柜台边沿，“你一个人来的吗？”
“嗯，”陈熹抬手看了眼时间，“洪家琪和他父亲一起过来，应该快到了。”
洪豫江说和洪家琪一道来，同他工作室碰面。已经劳烦他许多，不好意思全把孩子扔给他，做父亲的真成甩手掌柜了。
许娇娥浅淡的妆容，人似花娇，言语却飒爽，“谢谢关照，我是说会员卡。还好中药咖啡没把你吓跑。”她指指柜台里头，她看见了，大力正在制作的是杯冰美式。
陈熹笑纳店主的谢意，也笑店主的直白，“办会员卡不是关照，上次说咖啡不错，是实话。你这离一附院近，我们科室偶尔下午茶点单也方便，而且，洪家琪在这上课的话，正好能用。”
许娇娥不大在意有人客套话的夸奖，问他，“你和你侄儿关系很好的样子。”明明还要相亲的单身男士，对半大的孩子却关心且细致。
陈熹定定地看她，好像看穿她心里的潜台词，“他中考前，家里人托我辅导他学习过一阵，叛逆期的浑小子，和父母反骨头却肯听我的说几句。现在他又一个关键时期，再问到我这，我应下这差事，受人之托，总要尽心些。”
陈熹清楚，即便没有那一点私心的突然起意，有这一份前情，他仍会代入多一分情分。少年时候的信任不被辜负，有时候会带给他们一生的安全感。
他点到陈情的前半段，许娇娥却感受到了他即止的后半段，无由代入他那天一身白大褂嘱咐她找代驾的样子。或许为医者的仁心，比如外公，比如他他，先有仁心才有好医者，更甚才有一切好字为前缀的职业和人。
许娇娥这样高中起就基本独立的人，由衷感叹，“你是很好的长辈，也是很的好人。”
对于这张出其不意的好人卡，陈熹微愣。
“好人”在任何关系里可能都是明确褒义的形容，唯独两性视角里，不一定是个好征兆。逻辑严谨且步步为营的人想及时拨乱反正的，却赶不及半路杀出来的父子俩。
“小叔！”飞机头的阳光帅气少年几步跨到陈熹面前，明显比在父亲身旁自在的快乐。
陈熹面对不速之客般的人，神色不明。无奈，拨开贴到他跟前的脸，提醒毛小子一句，“注意你的社交距离。”
他为表哥介绍许娇娥，几人短暂的会晤寒暄。
大力这个时候才去提醒一直沉浸social的老板同客人，加一个shot的冰美式好了，以及，老板最爱桂花dirty他也准备妥当。
洪豫江这几年睡眠不佳，便婉拒了许娇娥的咖啡茶饮，而洪家琪也由陈熹做主，先试课，与课堂无关的都等课后安排。
-
自习室上午没有学生使用，陈熹同表哥在里边暂歇。房间的隔墙上许娇娥都开了封闭式的磨砂玻璃窗，但隔音效果还不错，房间互不干扰。
洪豫江和陈熹偶尔几句轻谈，到底周遭学习的环境的氛围影响，两人各自在手机上处理自己的事务。
约莫四十分钟后，许娇娥领着洪家琪敲开了自习室的门。
她刚刚给洪家琪做了一套测试：一组高考听力与一组雅思学校场景听力题，十句中英互译，最终，两组雅思口语话题后，她评估给出了针对洪家琪的课程计划。
现在的教育环境下，家长和孩子都比较重视外语的学习，洪家琪的英语基础不错，词汇量接近四级水平。口语话题的观点发散问题、阅读的速度与解题思路，在词汇量增加巩固之后，配合解题技巧都能短期提升。相对薄弱的是写作逻辑，当然，这也是应试教育下孩子的通病，不是大问题。
许娇娥客观中肯地给出评价，凡是需要日积月累的事物，任何美化都只会是一时的掩耳盗铃。学习有技巧，但没有捷径。
她给出她的学习建议和课程计划，“单纯应付雅思考试，是短期过程，追求的是达到目标分数并通过筛选，但长远还是要培养孩子的学习意识和学习能力，海外高校的教育更是注重学生的思维同学习能力。这份课程计划，家长也不需要着急做决定，可以多对比同类机构。”
“其实，我认为孩子的感受最重要，你们同他商量一下，老师的风格，上课的环境和交通距离，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的因素。”
她建议后面不论选择哪间机构上课，都可以先报名雅思考试，去尝试一次。她大概是赞同体验派教学多过经验派教学。
“老师家长再耳提面命，也不敌你亲身经历一趟，更能准确发现自己的薄弱不足，更晓得该怎么用力弥补。”
洪豫江听她一席话，颇为赞同。
生意往来识人无数，听过各式的话术，眼下，他很直观感受到教育者的职责心与敬畏心。不谄媚不逼单，许娇娥甚至大有些第三方的客观。
陈熹更为旁观视角。他认识许娇娥以来，似乎对她的人有了更具象化的印象。
不同于餐厅女孩式无伤大雅的可爱冒失，诊室里女子的骄矜小性，咖啡店内她主场落落大方的客套与率性。
这次，她俨然传道受业者的严谨与大局观。陈熹觉得难得，难得他也要给“好人卡”，许娇娥该是位很好的老师。
同一阵营里的两位家长，彼此有共鸣却不能共情地各自思量着，反而许老师口中最重要的主角，洪家琪当即表示“我想在这里上课，我想好了。”
他笃定自己的决定，一点倔强的眼神望着洪豫江。孩子的讨厌和喜欢，都是最简单直接的，真诚不遮掩。
陈熹长辈之名的不僭越，未有表态，更自觉不干预父子的沟通与决策。
“爸，我会认真跟joie学习，我保证。”
洪豫江第二次听得皮小子这样主动严阵的声明，而上次恰巧，是洪家琪中考之前从陈熹处回来。
他认可许娇娥的务实与率直，儿子又如是说，生意人也大都信些命理之说，或许命运之中就是有些冥冥注定。家琪两次大考都有陈熹坐阵，他旋即痛快答应。
没什么比孩子自发自愿要学习更让家长鼓舞的。双方确认课程和合约条款，签章落定。
解决了心头一桩大事的人要感谢自己的表兄弟，贵人交贵人，许老师也是洪家琪的贵人了。洪豫江提议，中午辰光，由他做东，松月楼，一道用个便饭，“请许老师赏光。”
许娇娥经营教培类的个人工作室，有时候应酬家长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她正斟酌着如何应承下来由自己做东罢，陈熹淡淡地开口，“中饭总归要吃的，不是商务酬酢，你要没有特别要紧的安排，一道去吧。”
洪家琪也期待地附和一声，他也希望joie同他们一起。
许娇娥与陈熹目光相交又挪开，随即却之不恭地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