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
那杂役却是淡然,躬身将食案呈上,径自道:“陛下万安,今日有新熬的莼羹……”
“苏馀?”成昭远认出了他,登时暴怒,“朕未传膳,谁让你来的!”
苏馀迎着皇帝的视线缓缓抬头,霎那间眼中凶光毕露:“是阎罗王让我来的!”
寒光一闪,食案哐当落地,阁中响起一阵惊呼。
成昭远仓皇后退,竟被自己的衣摆绊倒,重重摔在金柱旁。苏馀的刀锋堪堪擦着他脖颈划过。
“救命啊!”小宫女尖叫着跑出阁外,丰德也吓得面无人色,他看到苏馀甩脱了手脚锁链,饿虎扑食般追着皇帝。
那锁链……一直好好的,怎么就开了!
苏馀又一刀劈来,成昭远拼命一滚,利刃只划破了小腿。鲜血喷涌而出,他一把抓起小几狠狠砸下,高呼道:“护驾!快护驾!”
苏馀一拳将小几击碎,望见成昭远惨白的脸。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君王,此刻如丧家之犬般往角落里钻,锦袍上沾满了灰尘和血迹。
锦衣玉食的贵公之子,如何敌得过喋血的亡命之徒。
“这一刀,为我苏氏宗庙!”苏馀扑上前揪住皇帝的衣领,禁不住冷笑起来。
刀光如电,血溅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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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
通往青溪宫的长街上,成追远策马疾驰,身后跟着数百名锦帽貂裘的亲兵。雪花落在他眉睫,旋即融化成冰冷的水珠。他抬手抹去,指尖沾了雪水,寒意渗透血肉。
“殿下,前面就到了。”亲随低声提醒道。
成追远勒住缰绳,抬眼望去,倒吸了一口凉气。冷冽之气在胸口蔓延,擂鼓般的心跳显得越发清晰。
青溪宫门口早已被团团围住,刀戟林立的金甲之间,透着一股诡异的寂静。
“在外面守着,不要动。”成追远翻身下马,大步向宫门走去。
宫门守卫认出他,慌忙向里面报信。不多时二人风尘仆仆地赶来,正是左卫将军顾岳和右卫将军袁攸之。
成追远问道:“发生了何事?”
“殿下!”顾岳直接奔过来跪倒,“殿下……一看便知!”
朱漆大门洞开,不远处隐约传来阵阵狂笑。沿路到处是全副武装的兵卫,靠近内院时,成追远看见几个受伤的甲士正在往外走,血水滴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斑驳的痕迹。
护军将军温四迟站在暖阁外,老迈的身躯被寒风吹得萧瑟。见到成追远来了,他险些老泪纵横。
成追远伸手推开阁门,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一面素淡的云屏下,静静地躺着成昭远的尸体,锦袍前襟已被血浸透,右手僵硬地伸出,仿佛想攥住什么。
苏馀握着刀,倒在他几步开外,颈间鲜血汩汩直流,整个身子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温四迟诸将神色大变:“他——他自杀了!”
成追远一动不动,冷静道:“去请尚书令和中书令。”
亲随领命飞奔而去,两位顾命大臣来得比预料中快了许多。虽知南郡王急召必有大事,两人进了门,仍不免大吃一惊。
周士显踉跄着去探皇帝鼻息,却只是徒劳。孟元策死死盯着刺客的尸体,看到那断腿,他想起来了,这是不久前被押解回京的叛乱贼首。
“苏馀……弑君。”成追远一字一顿道。
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凉气沿着众人的脊背爬上,逼仄得如同坟茔。
周士显扑通跪在皇帝身旁,顿首道:“陛下!臣等不察,罪该万死!”
成追远移步越过血泊,在染血的蒲团前停住。七盏铜灯摆成的北斗形状已然残缺,他拾起散落在地的铜灯,吩咐道:“把那个装神弄鬼的佞人带来。”
兵士不多时押着独孤明月入内,她单薄的身形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扯碎。
“祸国妖姬,竟敢与逆贼合谋弑君,”成追远冷眼看她,道,“押下去,给我好好审。”
“我没有,”独孤明月抬眸,眼神平静得令人心惊,“我没有害他。”
成追远冷笑一声:“你没有害他,为何他偏偏在此地遇刺?”他不由分说,下令道,“押下去。”
袁攸之嘴唇动了动,见顾岳一言不发,又把话咽回肚子里。他的心思,周士显一看便知。
成追远虽是皇帝之弟,中外军将领俱在,还轮不到他发号施令。然而青溪宫群龙无首,孟元策也只是袖手旁观,众人便索性缄口不语。
半晌,袁攸之劝道:“此地不宜久留,下官恳请送御驾回宫。”
“事关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成追远看向温四迟,道,“温将军,封锁青溪宫,任何人不得出入。”
温四迟略一迟疑,沉吟道:“天就要黑了,圣上彻夜不归,只怕宫中会生疑。”
成追远尚未开口,顾岳突然道:“圣上彻夜不归,也不是头一回。下官以为倒也无妨。”
“这……”袁攸之踌躇,摇头道,“终归瞒不住的!”
“能瞒几日是几日,”成追远摩挲着腰间刀柄,道,“对外就说是奴仆造反,圣上受了轻伤,需静养旬日——孟公周公意下如何?”
他目光幽幽。孟元策和周士显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地上苏馀的面容已有些灰败,嘴唇诡异地往上翘,竟仿佛在笑。
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周士显虽仍跪对着皇帝的尸体,话却是对成追远说的:“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成追远低垂着目光,遮蔽了眼底的神色,方寸之间反反复复回荡着长姊在洛阳说的话。
吾弟,当为尧舜。
雪越下越大,沙沙扑打着窗棂,北风吹得阁门吱呀作响。血腥混着荒凉的寒气,冲得人额头突突直跳。
温四迟颤颤巍巍地开口:“高祖遗训,以苏氏之子为储君。如今宫车晏驾,皇子当立。”
“皇子还不到三岁。如此稚子,如何承重?”周士显沉吟。
成追远一言不发,任由窗外雪落之声填补满室沉默。
“依下官之见……”顾岳目光从众人之间扫过,躬身朝成追远一拜,“南郡王殿下于高祖诸子最为年长,德才兼备,当承大统。”
袁攸之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倏忽想起他原是成追远的荆州司马,也难怪如此应和。
只是这件事,他们谁说了都不算。
成追远背过身去,负手而立,道:“高祖之命,岂可违逆?”
阁中晦暗不明,众人的面容隐没于深影,寂寂地一言不发。
良久,孟元策望向成追远,打破了静默:“下官以为,不如请太平长公主回京,共商国是。”
众人仿佛松了一口气。
成追远缓缓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只是派何人相宜?”
孟元策不语,在场的众人,显然都不是合适人选。
周士显踌躇半晌,道:“不如……让散骑省萧侍郎前去。”
大雪纷飞,好似柳絮飘扬,覆满金陵的不尽长夜。雪落在江上,旋即如盐粒消融,随渔火明灭起伏。
朔风来处,雪幕渐疏。日升月落,云卷云舒。残雪渗入田垄,冰层下的河水汩汩东流,城郭轮廓浮现在晓色中。
洛阳北宫,天渊池畔,冬阳凛冽。
干涸的池畔,乌桕树枝桠刺向晴空,残留的几颗白籽在风中轻晃,犹如未化的雪簇。
成洛宛笑嘻嘻摘了乌桕果,将黑不溜秋的空壳扔给徐长安。徐长安不接,揣着小手,闷闷不乐的样子,任凭成洛宛怎么逗他,都兴致缺缺。
成之染见了,不由得意外,问道:“鹊儿,这是怎么了?”
徐长安扬起了小脸:“阿母,我们回家好不好?这里好冷啊,什么都没有。”
“回家?”成之染蹲下身来,拍了拍他身上的落叶,道,“这里不就是我们的家?”
“不是!”徐长安跺了跺脚,急切道,“家在金陵呢!有燕子,有春天,还有……”他卡住了,记忆里的粉墙黛瓦已经模糊成一片氤氲的水汽。
成之染扳过儿子肩膀,让他看树梢外更远的天空:“我们还要去长安,等春天来了,那里也有燕子。”
徐长安嘟起了嘴,好大不乐意。
成之染正要开口,月洞门外忽而传来脚步声。她起身朝门口望去,竟是徐崇朝和宗棠齐匆匆走来,手中还拿着信匣。
她呼吸一滞。
“殿下,河曲来信。”宗棠齐禀报。
成之染心头一空,这才发现掌心已渗出冷汗。她自嘲地笑笑,接过信笺,眸光不由得一顿。
晋主慕容颂卒于云中城,太子慕容癸即位。
落在纸页的日光变得扭曲刺目,她攥紧了信笺。
徐长安见她良久不语,忍不住拽她衣袖:“阿母……”
成之染一动不动。
成洛宛见她神情凝重,连忙拉了拉阿弟,两人你追我赶地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