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本就是寻常风寒罢了。”苏裁锦偏头轻咳,瞥见对方腰间蹀躞带上悬着许多物事。
  当真有一枚铜钥,约莫两三寸长,齿形如犬牙交错,在灯下泛着幽微的金光。
  倘若容太妃所言不差,这枚钥匙能打开一个她不敢细思的结局。
  成昭远从身后取出锦盒,里面是一株支大芦长的老参。他勾了勾唇,道:“这是东夷不久前进贡的红参,多补补身子。”
  苏裁锦喉头一哽,垂首谢恩时,眸间涌上一股热意。
  眼前这双送她礼物的手,不知沾满了多少人的鲜血。
  “妾不值得陛下如此挂心。”
  “胡说,”成昭远似是一笑,轻轻捏住她下巴,眼中翻涌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你是朕的皇后。”
  苏裁锦看见值夜的宫人悄无声息地退到门外,窗棂透出的月光,凝在成昭远眉梢,将他素日凌厉的轮廓镀得柔软。绦带垂落的窸窣声里,她听到窗外北风卷着枯枝拍打窗纱,仿佛在催促什么。
  浓云闭月,清光如潮水般退却。成昭远在榻上昏睡过去,苏裁锦盯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去解榻侧的蹀躞带。
  铜钥滑落锦褥,发出一声轻响。
  苏裁锦禁不住望向成昭远,对方仍一无所觉,平静的睡颜显出几分难能的温顺。
  “为何如此?”她无声诘问,摸出藏在连枝灯下的铜匣。匣中温热的蜡油几近凝固,她用力将铜钥按下。
  曲曲折折的痕迹,如同她心头斑驳淋漓的伤口。
  第二日一早,铜匣便送到容太妃手中。夜幕降临前,匣中已换成一枚新造的铜钥,静置于太妃案头。
  容楚楚拿起铜钥,齿槽间还残存着细细的铜屑。
  这不仅仅是一把钥匙,它是刺入仇人胸膛的一把刀。
  “繁秾,”容楚楚没有抬头,声音也显得幽远,“三日后,皇帝必去青溪宫。”
  跪在殿中的少女身形微动,沉默了许久,迟疑道:“当真?”
  容楚楚勾起唇角,将钥匙放入匣中,低声道:“三日后,是他生母的祭日。他一定……会想见她的。”
  桃枝不敢出声,悄悄抬眼时,瞥见上首的太妃眸光冷厉如刀。
  “我有一些话,你记住。见到青溪宫那人,务必告诉他。”
  ————
  青溪宫。
  柴房里,苏馀靠在柴堆上,地底的湿冷一阵又一阵翻腾。
  右腿伤口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沉重的铁链也将他手腕脚踝磨得血肉模糊,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盯着从门缝漏进来的一线月光。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闭上眼睛,听出那是个男子的脚步。
  有个人从门缝中闪入,黑沉月色里,他看到眼前濒死的官奴缓缓睁开眼睛。
  苏馀抬了抬眼皮,瞥见一张陌生的面孔,他从未在青溪宫见过。
  “你是谁?”他问道,声音已沙哑无比。
  “我是谁并不重要。”那男子开口,却听到对方一声冷笑。
  “鬼鬼祟祟,连名姓都不敢说?”
  那男子似乎想了想,道:“我叫张法护。”
  苏馀歪了歪头,这名字太过寻常,如同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人一眼就忘。
  张法护不敢耽搁,压低了声音,道:“三日后,皇帝要来青溪宫。往日他来时,都是让侍卫守在宫外……”
  苏馀微不可察地哂笑:“那又如何?”
  张法护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和一把匕首,一同推到他面前。
  铁链哗啦作响,微光里伸出只枯瘦的手,却在碰到钥匙前迟疑地收回。
  “这又是成昭远的新把戏?”苏馀冷冷道。
  张法护不答,只是道:“想让他死的,不止你一人。”
  “我当真是你们的一把刀……”苏馀不由得失笑,笑声中满是苍凉,“凭什么?凭什么!”
  寂寂寒夜中,唯有铁链铮铮作响。
  张法护跪坐他面前,沉默了一瞬,低声道:“宫中有位贵人让我问阁下,可还记得当年琅邪王府的歌姬繁秾?”
  苏馀身形一僵。
  琅邪王,琅邪王……
  在他三十余年的人生中,所见所闻只有一位琅邪王,正是前朝末帝一母同胞的兄弟苏弘景。
  那确是极为遥远的年岁,清泉茂树,急管繁弦,美艳歌姬临风吹笛,年少的自己站在高台之下仰望。
  相府繁华,金陵富丽,那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时日。
  黑暗中响起牙齿打颤的声音。那只手再次伸出,这次颤抖得厉害:“她……还活着?”
  张法护不答,以一种极为生硬的腔调,磕磕巴巴道:“踟蹰素质,婉娩灵娥。日照颜色,风牵绮罗。睹从绳之容楚楚,混如椎之髻峨峨……”(1)
  苏馀喉结滚动,散落的月光洒在肩头,犹如二十多年前吟咏酣歌的春雪。像一场繁华旧梦,倏忽照亮了蹉跎惨淡的半生。
  他一把抓过地上的钥匙和匕首,喃喃道:“似欲排君之难,匪惮陋容。如将报主之雠,无辞克已。”(2)
  张法护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苏馀借着月光,用钥匙解开手脚的镣铐,又将匕首绑在断腿的夹板内侧。他无声一笑,继续蜷缩在柴堆,像条垂死的野狗。
  巡夜的小厮提着灯笼照进来时,看到的仍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囚徒。
  听得脚步声远去,苏馀睁开了眼睛。
  今生一场大梦,也该结束了。
  第440章 游猎
  永宁二年冬十月,洛阳。
  漏尽更深,寒夜寂寂。成之染睁开眼时,听闻外间隐约传来窸窣轻响。
  她怔了一瞬,掀开锦被,小心翼翼越过枕边人,披衣走到了窗边。
  窗纱透出一层淡薄的清光,才推开一道窄缝,冷风便卷着细雪扑面而来,落在睫毛上,顷刻化作一滴微凉的水珠。
  今冬初雪,竟悄然而至。
  成之染想起了东厢暖阁里的一双儿女,她数月前刚把他们从长安接到身边。徐长安只有六岁,平日里最是畏寒,昨日还嚷着不肯盖厚被,成洛宛倒是乖乖盖被,可毕竟年纪还小,睡熟了又一脚踢开。
  她径自推门而出,廊下风刮得正紧,吹得她一个寒颤。
  暖阁门缝里透出一线微光,依稀夹杂着孩童压低的笑声。
  成之染微微蹙眉,侧耳细听,竟听到徐长安稚嫩的声音:“该我了!该我了!”
  “嘘——小声点!”成洛宛故作老成地提醒,“别让人听见!”
  成之染唇角微扬,悄悄掀开窗缝朝里间望去。
  屋子里烛火轻摇,隐约见两个孩子趴在毡毯上,徐长安煞有介事地掷骰子,成洛宛则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本该守夜的侍女不仅没拦着,反而坐在一旁看他们玩耍,时不时抬头望风。
  成之染心头蓦地一软,旋即又酸涩不已。
  年幼时的她,也曾与那人嬉戏玩闹,正如眼前和世间千千万万寻常姊弟一般。记忆虽单薄,此刻却越发清晰,如同散落的飞雪,化作千万道银针,刺得她眼眸生疼。
  可明日……
  明日是当年她向朱杳娘复仇之日,也将是她与成昭远恩怨终结之时。
  成之染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她没有惊动孩子,只是轻轻合上窗,转身离去。
  寝殿里仍旧黑漆漆一片。
  徐崇朝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低沉的声音传来:“到何处去了?”
  成之染脚步一顿,轻声道:“去看了练儿和鹊儿。”
  徐崇朝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是笑了笑,朝她伸出手:“来。”
  成之染走到近前,被对方一把拉入怀中。他的手掌宽厚而温热,一手紧紧扣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抚上她脸颊,拇指轻轻摩挲她微凉的眼角。
  “你哭了?”徐崇朝低声问道。
  成之染摇头,却被他轻轻托起下巴。
  “我能看出来。”
  成之染沉默片刻,终于轻轻闭上眼,将额头抵在他肩上。
  “他们还没睡,在偷着玩呢,”她有些惘然,“笑得开心极了。”
  徐崇朝抚摸着她的长发,没有说话。
  成之染嗓音微哑,道:“我小时候……与桃符也曾这样。”
  只是……如今却送他赴死。
  徐崇朝收紧手臂,将她牢牢按进怀里。他的心跳声沉稳有力,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耳膜。
  “狸奴,”他轻唤她的小字,问道,“你后悔了吗?”
  成之染在他怀中微微一颤。
  后悔吗?
  后悔做木偶背后的提线之人?后悔将旁人的伤痛化作利刃?还是后悔自己明明恨之入骨,却仍会因回忆而心软?
  她没有回答,只是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
  ————
  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南郡王府书斋内,案头烛火终于燃尽。
  成追远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金环。沉甸甸的凉意在指间萦绕不绝,如同清河公主出奔那一日,玄武门外铺天盖地的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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