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成昭远半晌不吭声,案头烛火在他的眸中摇曳成影,他不由得扶上腰间玉具剑。冰凉触感从掌心传来,他稳了稳心神,道:“阿姊放走了苏兰猗,如今也要包庇她的同党不成?”
“陛下当真没有一丝愧疚之心么?”成之染只是望着他,道,“你若是问心无愧,为何不将真相告诉皇后?”
成昭远攥紧了佩剑,将指节攥得青白。他盯了成之染许久,恨恨道:“阿姊如今竟如此质问我……倘若这一切是高祖所为,你可敢质问于他?”
小窗外轻雷隐隐,重帘人语淹没于暄风膏雨。
成之染在灯下打量皇帝年轻的容颜,自心头浮起难言的倦怠。
“桃符,”她说道,“你何以自比高祖?”
她眸中一丝悲悯之意一闪而过,成昭远赫然望见,如银针一般轻捷地刺入心底。
“在阿姊心里,我比不得高祖,我甚至比不得你,”他不由得沉沉失笑,“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帝……”
窗外的夜雨倏忽迅疾,银链一般从檐上落下,扑得檐角铜铃叮叮当当地乱响。书斋内博山香炉冒出缱绻烟雾,成之染目光沉沉,淡雅的安神香气也难以抚平额角抽痛。
成昭远缓缓从座中起身,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望着她,道:“阿姊,我只不过生的晚了些,否则与父亲平定天下的那个人,是我!”
他的面容在缭绕烟丝中有些虚浮,渐渐地模糊了视野。
成之染一时惶然。那年平齐后归来,海寇进逼,兵荒马乱,她回到家中见到成昭远,十一岁的阿弟望着她,说他也想像阿姊一样建功立业。
那时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桃符生的太晚了些,她将会荡平海内,等到他长大,世间已再无战事。
隔了十余年光阴蓦然回望,成昭远那时的沉默,正如同此刻的回答。
心绪微茫而寥落,成之染一时惘然,良久才缓缓开口:“你以为人人都能像我一般?”
成昭远猛然睁大了眼睛:“原来我在阿姊心目中,竟如此不堪!”他几近愤恨地拔剑出鞘,一剑劈在座席上,忽而冷笑着扭过头,道:“可阿姊莫要忘了,你说要平定天下,可如今天下,还尚未平定!”
成之染皱起眉头,从他话中听到一丝狠厉的意味。她心中有气,只是冷眼看他:“那又如何?”
“慕容氏虎视眈眈,南北之间,终有一战!”成昭远眸光亮得惊人,映出手中明光闪闪的利刃,昏黄灯影在他素服纹路上浮动,犹如一道游走的螭龙。他说道:“阿姊离开关中时为何不直抵云中城,为何要养虎遗患,留慕容氏在河南作乱!”
“好一位副贰东府的梁公世子,你可知收复关陇故地牺牲了多少将士,又将用多少远征之人的骸骨,铺设你口中所谓前往云中城的路!”成之染赫然从座中起身,眸中怒火几乎已化为实质。
成昭远自觉失言,握着剑柄的手颤抖不已。他勉强将长剑入鞘,抿唇道:“阿姊劳苦功高,可时势如此,攻灭慕容的大业,唯有落在我身上!”
成之染不可思议:“你要对慕容氏用兵?”
成昭远梗着脖子,目光也不肯退缩,道:“我才不要慕容使臣送什么阴山雪水,我要自己叩勒阴山,收复汉家故土,一统六合,终结乱世!”
成之染惊诧无语,许久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书斋内落针可闻,窗外沙沙细雨声格外清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从雨幕中晃过,她脱口而出:“不可!”
“有何不可!”成昭远不由得冷笑,“阿姊做得,偏生我做不得!”
成之染只是摇头:“国朝初建,如此大动干戈,劳民伤财,只会败坏了社稷根基。”
成昭远禁不住笑出了声:“阿姊自是立功扬名,千般错处,都在我一人之身。”
成之染气不打一处来。案头三足灯冷不丁闪动,斑驳光影落在年轻帝王颤抖的脸上,那神情好似哀诉。她心头一窒,声音竟有些艰难:“你以为我顾惜功名不成?”
“那你为何不准我出兵?”成昭远挺直了脊背,强自克制手臂的颤抖,“让我与慕容氏一战,是非对错,自然见分晓。”
成之染反问:“慕容氏精于铁骑,当年拒高祖于河上,高祖亦不能斩尽杀绝。你如何能敌?”
绵密雨声中夹杂着依稀更漏,成昭远眉睫颤了颤,额头不由得沁出汗珠:“纵然输了他,有江河天险,他能奈我何?”
“损兵折将,百姓流离——你说他能奈你何!”成之染大怒,嗓音也有些沙哑,“脚下用白骨堆成的太平,你要尽数毁掉不成!”
“为帝王霸业,折损些人命又有何妨!”成昭远扬起了声音,震得人耳鼓生疼。
话音刚落,冷不丁“当啷”一声,一物在脚下炸开。他惊得倒退几步,定睛一看,原来摔碎了一只白玉镇纸。
成之染怒不可遏:“你身为帝王,掌万民生死,岂能如此轻率,将两国兵争视同儿戏!”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做什么,便是儿戏了!”成昭远闻言红了眼眶,“阿姊,我已经二十有三,麒麟奉高祖之命戍守长安时,才只有十五岁啊!”
屋中陷入了难言的寂静,成之染望着对方几近癫狂的面容,倏忽想起乾宁十二年从金陵出征之时,成昭远到劳歌渡相送,那时眸中的浅淡笑意,与此刻脸上的泪光别无二致。
半晌,她盯着对方颤抖的素服衣角,缓缓道:“你不如麒麟。”
成昭远怔然良久,不由得握紧了剑柄,手指已颤抖得不成样子:“阿姊素来偏心麒麟,可是麒麟,他已经死了!”
他话中怨怒如流潦漫堤,成之染的手在袖中紧紧攥起,指尖将掌心掐出深痕。
她的麒麟也曾一遍一遍说,也想像阿姊一样,他言出必行,矢志不移,真正用生命践行了诺言。
她沉默地抬眸打量成昭远,对方脸上的仓惶和戾气,几乎让她不敢再相认。
周身的气力仿佛在此刻耗尽,半晌,成之染说道:“你走罢。”
窗外细雨湿衣,皇帝径自踏破满庭风雨离去。
成之染枯坐案前,望着青砖地上干涸的水痕,从窗中漏出的沉沉暗夜,正传来更鼓丁丁。
眸光低落时,案头章奏的墨迹纵横,“流民南入关中”的字眼在灯下泛出枯黄,她不由得缓缓闭上了眼睛。
夜雨空阶,烟深草湿。成之染在书斋中坐了半宿,朦朦胧胧中有人为她盖上了衾被。她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几乎要令她落泪。
“过几日,回京门一趟。”成之染开口,声音已无比沙哑。
徐崇朝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坐在她身旁,道:“皇帝他……”
成之染比了个嘘声:“我不愿意再见到他。”
嗓音消散在更漏声中,她似是呢喃,缓缓道:“我不愿意再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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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前往京门那一日,暖阳初照,桃花灼灼。自金陵至于京门,山色如黛,江涛无垠。
她第一次踏上这条路,还是在将近二十年前。那时宣武宿将高孝先陷没金陵,她随三叔成誉一道前往金陵打探音讯,被一辆驴车拉到东篱门外。
二十年间数次往返,风景不殊,山河却已改换。京门城一如往昔,舟船往来,或扬帆远行,或泊于渡口,樯橹林立,络绎不绝。
兖州刺史成修远一早收到了消息,早已在城外相迎。见到成之染,他难掩惊诧:“阿姊……怎么到我这来了?”
第418章 京门
“铜铃,”成之染开口,嗓音如春冰涣释,“你可还记得从前的家?”
成修远疑惑了一瞬:“从前的……家?”
成之染打量他年轻的眉眼,唇角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承平八年随家人搬进将军府时,她二弟才不过三四岁年纪,如今将近二十年过去,他岂会记得?
胯#下良骥在风中嘶鸣,惊得道旁枝叶间栖息的鸟雀呼啦啦飞起。
成之染翻身下马,伸手抚摸着马鬃,掌心传来的粗粝触感,越发引得心头酸涩。她望了望京门高耸的城墙,忽而想起柳元宝,不知他在千里之外的璧田城可还安好。
若是柳元宝还在,定是要拉她去看柳家老宅中那棵结果的柿子树。
护城河荡漾着春波,青荇在水中摇曳斑驳。成之染牵马入城,青石板路自眼前曲折蜿蜒,百姓来来往往,喧嚣人语随日影婆娑。
自从二十多年前搬入将军府,再没有回老宅看看,幼时记忆里的那条路,也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西市门口方方的础石裂了一道缝,高挑的大旗投下暗影,乌云般从她脸上掠过。市中飘出胡麻饼的焦香,那味道熟悉又陌生,如同上一个冬天的枯叶,散落成许多破碎的残渣。
拐进永安里的小巷,成之染脚下一滑,扶住了不知哪户人家的外墙,却见墙基上埋着一块石敢当,白石上的文字已有些斑驳,依稀可见“嘉禾”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