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成追远冷不丁想起了他的名字,几个字眼在舌尖滚了滚,又咽回肚里。
  因着高祖丧期的缘故,殿中的宾客都以茶代酒,为皇子奉觞祝贺。轮到丘穆陵折古起身时,乌丸阿什终于收回了目光,垂眸听他那正使发话。
  丘穆陵折古似乎温吞了许多,中规中矩地说了些吉祥话,虽则称不上文采,其中却没有什么阴阳怪气的褒贬之词。
  成昭远暗自意外,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丘穆陵折古将茶汤一饮而尽,忽而擦了擦嘴角,道:“此杯当盛阴山雪水,才配得上皇子尊贵。”
  成昭远笑道:“待到来年皇子周岁,阁下不妨再来,带阴山雪水品鉴。”
  丘穆陵折古哈哈一笑,话锋一转,道:“外臣在北朝,听闻苏氏之女乃天命皇后,皇子应运而生,可谓妙哉!”
  成昭远脸上的笑意登时僵住,倏忽想起玄武门的消息,苏兰猗不仅没死,还不知所踪。双鹤香炉的青烟浮起,氤氲遮蔽了皇帝眼底阴翳。
  太平长公主一直缄口不言,此时终于抬眼,将丘穆陵折古打量了一番,不知对方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众人不由得捏了一把汗,良久,才听到上首皇帝的声音。
  “天命在我,岂在人言。”
  丘穆陵折古思忖他话中含义,许是沉默了太久,身旁的乌丸阿什清咳了两声,他才仿佛回过神,突兀地大笑几声:“陛下豪情,外臣所不及。”
  成昭远面上含笑,手指蜷在广袖中,早已掐出了深痕,心头的嫌恶又席卷而来。
  对这位慕容使臣,果然不能心存期待。
  好在直到宴散,丘穆陵折古没再说什么惊人之语。倒是成之染思忖他那句话,眉间的阴云挥之不去。
  那日她派人暗中保护苏兰猗离去,听说对方已经渡江,这才松了一口气。清河公主逃离秣陵宫,至今仍是个秘密,纵使成昭远有追杀之意,也不敢大张旗鼓,惊动江淮之间的镇将。
  倘若苏兰猗由此逃出生天,往后余生,也不必束缚于青灯古佛。
  这何尝不是因祸得福。
  皇子满月宴之后,晋使试图拖延到上元春宴再行离去。然而因高祖丧期,永宁元年不会再举办春宴。
  丘穆棱折古这才死了心,磨磨蹭蹭地拖拉了数日,终于带着一行数十人启程离京。
  尚书令孟元策奉命送别慕容使臣。那一日雪霁天晴,云气清晞,成之染登上西州城城头,望着官道上浩荡远去的车马,倏忽想起乾宁十四年岁末,凉州雄主仆固氏遣使拜表称藩,使者离去时,她也是这样站在城头眺望。
  只是凉州风云激荡,不过三四年工夫,又改换了主宰。
  如今远去的慕容使臣,将来或许仍有再见的机会,那时的情形和滋味,想来与此刻断不相同。
  然而将来之事,终究冥微不可寻。她伸手按上心口的脉息,素服下传来怦然跳动,目光掠过金陵的府舍殿阙投向台城,她越发难以克制心头恣肆横流的荒芜之气。
  上元的烟火尚未散尽,祠部尚书察觉近来屡屡收到太平长公主的问询,她在催促魏王落葬的仪程。
  苏弘正虽已禅位,却仍是帝王之尊,照例是要以帝礼归葬山陵。
  祠部尚书紧赶慢赶,向成之染复命,待出了正月,便能将魏王梓宫落葬。
  之所以避开正月,无疑因其是岁首,张罗丧仪毕竟是忌讳,纵使长公主不介意,皇帝却未必赞成。
  只是没想到千防万防,正月里仍旧不安宁。
  领军将军丘豫于家中病逝,时年六十。
  成之染亲自前往吊唁,听家人哭诉,他不久前生了背疽,旬日已大如覆碗,虽请了郎中剜肉放血,人却一天天枯槁下去。
  成之染暗自心惊,她自是知晓丘豫称病不朝,可谁能想到病情竟如此严重。
  据说丘豫临终前一日从榻上爬起,裹着单衣将屋门撞开,浑不顾背上疽疮血流成河。
  他望见庭中梅树盘虬有如箭阵,于是一把夺过亲随的佩剑狂斩,直至力竭跪地,老泪纵横。
  成之染心有戚戚,立于巷口榆树下,从挽歌声中听到了凄厉鸦鸣。寒鸦不知从何处到此地会集,扑棱棱振翅从枝头跃起,又成群结队地向南飞去。
  她一步又一步踏过覆雪的青石板路,忽而想起那正是乌衣巷的方位。
  ————
  初春的寒风仍裹着碎雪,刮过苏兰猗箭伤未愈的手腕,如钝刀一般。她蜷在官道旁的破庙残垣下,凸起的石墙硌着脊背,比玄武门下那场乱箭雨的记忆还要尖锐。
  远处荒林里传来数声狼嚎,沉沉暮色中枯叶飘坠,官道尽头倏忽亮起一抹微光。
  苏兰猗已经没有力气了,她挣扎着爬向路中央,本就破败的衣衫被荆棘钩住,她疼得几乎昏过去。
  朦胧中,她听到哒哒马蹄声。
  “启禀将军,前面雪地里有个人。”
  丘穆陵折古正倚着凭几打盹,闻言顿时一激灵。
  乌丸阿什睁开了眼睛,道:“我去看看。”不待对方答话,他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皮靴碾碎路上的杂草和残雪,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道旁果然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乌丸阿什伸出手,随从将火把递给他,往雪堆一照。
  地上的人影动了动,勉强仰头看过来,微微张大了眼睛。
  第416章 造化
  火光在对方眉眼之间跳动,乌丸阿什不由得握紧了火把。
  “娘子,”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你为何在此?”
  苏兰猗不答,眸中流露出一丝惊恐。
  乌丸阿什猛地想起来,他原是披发左衽的胡人装扮。
  “不要怕,”他尽量温和言语,道,“荒郊野岭,不可久留。跟我走。”
  苏兰猗攥紧了地上的枯草,抿着唇一言不发。
  乌丸阿什向她伸出手,可等了许久,对方仍一动不动。
  随从低声道:“天色不早……”
  乌丸阿什随手将火把扔给他,大步上前将那女子抱起,不由分说塞到马车里。
  苏兰猗又气又急,登时吓得昏死过去。
  车中的丘穆陵折古吓了一大跳:“这、这、这……”见对方满不在乎的模样,他劝道:“如今还在淮北地界,梁人盯得紧,只怕不妥罢?”
  乌丸阿什不语,解开身上的狐裘将人裹住,指尖擦过她脸颊,不由得停留了一瞬。
  “没什么不妥,”他瞥了丘穆陵折古一眼,道,“她无依无靠流落荒野,被我收留了,又怎的?”
  丘穆陵折古欲哭无泪:“回去如何向圣上解释?”
  乌丸阿什似乎轻笑一声:“将军,这件事一定要让圣上知道吗?”
  他目光幽幽,丘穆陵折古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车内的炭盆噼啪爆响,潮水般的颠簸中,苏兰猗缓缓苏醒,嗅到一股混着焦香的温热。
  她已经许多天没吃一顿饱饭,登时睁开了眼睛。
  胡人少年盯着她,声音带着砂砾般的粗粝:“你醒了。”
  苏兰猗惊得起身,后脑撞上了板壁,不由得痛呼一声。
  “当心,”乌丸阿什有几分无奈,用油纸包起炭盆上烘烤的炊饼,递给她,道,“饿了罢,先垫垫肚子。”
  他话音消散,车内静得落针可闻。苏兰猗一直缩到角落里,背抵着板壁,已退无可退。
  “为何要怕我?”乌丸阿什说话时语气平淡,眸中的光亮却有如炬火。
  苏兰猗张口欲言,眼泪却扑簌扑簌地落下,砸到狐裘的绒毛上。她突然反应过来,身上柔软的物事,并不是她的东西。
  “哎……”乌丸阿什有几分无措,烛光映得他眉眼柔和。他膝行向前,将炊饼塞到她手中,道:“吃饱了再哭,也不迟。”
  炊饼的香气越发诱人,苏兰猗不知怎的,哭得更伤心了。她边哭边狼吞虎咽,这些天风餐露宿,早已没了往日的讲究。
  乌丸阿什生怕她噎住,又递上一盏清水。
  苏兰猗正要接过,马车猛地一颠簸,乌丸阿什伸手扶住她手臂,稳了稳,便卸了力道。
  苏兰猗垂眸不语,慢慢将炊饼吃完,忍不住哽咽起来:“你是何人?为何救我?”
  乌丸阿什笑了笑,道:“待过了大河,我会告诉你。”
  苏兰猗惊诧地张大了眼睛,见对方不似玩笑,禁不住红了眼眶。她咬紧了嘴唇不让泪珠落下,鼻尖却酸涩不已。
  乌丸阿什将狐裘拉起,裹住她颤抖的肩,从对方沉默中读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哀伤。
  丘穆陵折古一直背对着二人坐在门口,此时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寻常汉人听闻要渡河,十有八#九是要不肯的。可是这来历不明的女子一言不发,又让他心中摸不到底。
  在馆驿停歇之时,他悄悄提醒乌丸阿什。乌丸阿什却仿佛浑不在意,只是道:“她是什么人,于我而言又有何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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