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袁放之并未在堂中等候,他立在“静安堂”匾额之下,盯着重檐上枯萎的紫藤,眸光幽幽,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兄。”
  听闻这轻唤,袁放之侧手望去,藤枝影子在袁妃脸上织成网罗。他的阿妹如今也见老了,不施粉黛,荆钗布裙,浑然像是个寻常妇人。
  身上的锦衣华彩倒映在对方眸中,袁放之似是一笑,低头碾碎了残雪落英:“这藤萝长得茂盛,不过我来的不是时候。”
  袁妃垂下了眼眸,只是请他到堂中小叙。
  袁放之负手在堂中踱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状若无意道:“清河在何处,怎的不见她?”
  袁妃道:“这孩子平日随意,如今正忙着装扮,好好来见阿舅。”
  袁放之“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苏兰猗回到住处换了绣带罗襦,匆匆提着裙角追到回廊拐角,腰间玉佩冷不丁散开,玛瑙珠子骨碌碌滚到石缝里。
  她俯身去捡,倏忽瞥见几道灰影,眨眼间贴着廊柱闪进了后宅。
  冷光从枝叶之间晃过,苏兰猗将珠子拾起,突然意识到那是刀鞘上的错金。
  周身血液仿佛在此刻凝固,一股寒气沿着脊背攀爬。寒风将枝头雪霰吹到她脸上,在日下泛着银针似的光。
  苏兰猗转身朝后宅奔去,又猛地在魏王住处止步。她放轻脚步,沿着覆雪的廊柱往窗下挪动,贴着槛窗,听见棋子落地的脆响。
  正要去推门,却见父亲对面坐着一个府吏打扮的人,三名武士正持刀相向,刀刃泛出冷冽的锋芒。
  她攥紧了冻红的手指,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第408章 君臣
  棋局已近尾声,斑驳日影从窗棂洒落,照亮了魏王的眉眼。
  年逾不惑的帝王,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忧惧之劳,本不属于他。可二十年来风云变幻,几度浮沉,到底在他的脸上刻下深痕,任谁也难以抚平。
  他摩挲着棋盘边沿的裂痕,褐色汤药凝成模糊的镜面,映出窗外晃动的乌桕树影。
  “奉圣上之命,赐陛下解脱,”府吏将瓷瓶推过棋盘,搅乱了满盘棋局,“……望陛下莫怪。”
  魏王起身欲退,却被身后的漆屏绊住,漆屏上绘着鹿王本生图,皎洁无瑕的白鹿正注目世人。
  他喉结微动,道:“佛说自杀者不得人身,尔等欲陷我于无间?”
  府吏与武士对视一眼,目光落在榻侧锦被上。为首的武士上前抖开锦被,被面的金线蟠龙闪着刺眼的光。另两名武士在旁相助,死死地将人压住,粗壮的手背青筋暴起。药盏冷不丁打翻,褐色汤汁扑在锦被上,如血迹蔓延纵横。
  魏王掌心还攥着一枚黑子,棋子崩落在青砖缝隙,恰似堵住最后一丝气孔。
  檐下铜铃叮叮当当响成了一片,苏兰猗浑身战栗不止,脚下却扎根一般动弹不得。她瘫坐窗下,死死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息。
  血腥在喉间弥漫,不知何时竟咬破了舌尖。
  良久,屋内复归于沉寂。有人咳嗽了两声,纷沓脚步声朝门口逼近。苏兰猗手足并用地爬到屋后,紧紧蜷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喘一口。
  那几人像来时一般贴着墙根退去,只留了屋门半敞。残余的熏香裹挟着药气飘出,被冷风糅成令人作呕的味道。
  “乡君!乡君!袁公在找呢!”前院方向忽然有人在喊她,那声音像是贴身侍女。
  苏兰猗撑坐起身,手上沾满了残雪,新换的裙裾也有些脏污。
  屋里的炭盆彻底灭了,榻上的魏王一动不动。高檐融化的雪水落在她脸上,犹如一颗斑驳的泪珠。
  苏兰猗一步一步穿过回廊,紫藤花架漏下的光斑,打在她苍白无血色的脸上。
  堂中的袁放之正与袁妃谈笑风生,半百之年的舅父侧首看来时,那眉眼竟有几分慈祥。
  “清河长高了。”袁放之笑着命人递过油纸包,里头装着酥酪。
  这是她最喜欢的小食。
  苏兰猗垂首向他道谢,接过油纸包时,手指禁不住微微颤抖。
  袁放之打量她一番,啧了一声,道:“衣裳怎么弄脏了?”
  “来的路上滑,跌了个跟头,让阿舅见笑了,”苏兰猗勾唇笑了笑,见案头摆着一只玉盒,于是道,“阿舅在给我阿母看什么好东西?”
  袁放之将盒盖掀开,道:“是我新制的安神香,在这里,你们母女要好生保重。”
  苏兰猗心头一跳,瞥见对方袖口沾着暗红粉末,犹如干涸的血迹。
  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垂眸称是,道:“请阿舅放心。”
  袁放之离开秣陵宫时,不知何时已经变了天,风中又开始飘雪。回城的牛车在雪地上碾出新痕,风兜着雪簇拍打着厢壁,冷意自头顶灌进后颈。
  驿亭残旗扑簌簌乱响,官道拐弯处突然冒出数百轻骑,车夫赶忙将牛车停在路边避让。
  袁放之掀帘正要呵斥,一股冷风扑进来,惊出他一身冷汗。人马浩浩荡荡地从眼前飞奔而过,烟尘呛得他直咳嗽,恍惚瞥见为首那人的身影,忙不迭闭紧了窗子。
  竟是太平长公主亲临。
  袁放之登时后怕起来,听得马蹄声被新雪吞没,一时间心如擂鼓。
  但愿对方没有看到他。
  成之染纵马驰过雪地里的车辙,顶风冒雪赶到秣陵宫,远远望见宫邸外围满了兵卫,心头便猛然一沉。
  她在朱漆大门前翻身下马,兵卫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个个绷紧了脊背,紧张得不敢抬头。
  先她赶到的桓不为匆匆出迎,眉间凝着厚重的阴云:“殿下,魏王他……”
  成之染不由得呼吸一窒,攥紧了手中马鞭。她踩着满地积雪冲进后宅,桓不为早已命闲杂人等退避,空荡荡的宅院里鸦声凌厉。
  魏王住处石阶上残雪凌乱,把守的数名兵卫大气不敢喘,低头避开了长公主的目光。
  榻上赫然是魏王的身影,他盖着锦被,眉头紧锁着,仿佛陷入了深沉的梦魇。袁妃瘫在漆屏前,眼神空洞地盯着地上青砖,泪痕湿透了前襟。苏兰猗蜷在榻边,紧握着手掌,红唇抿成了一道缝,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成之染踩到了地上的棋子,临窗几案棋盘上,残局已破败不堪。她缓缓朝榻边走去,正要伸手触碰魏王的鼻息,苏兰猗赫然抬眸,斑驳泪眼中盛满了不加掩饰的敌意。
  这让她指尖一颤,再仔细看时,苏兰猗已经低了头,抱着膝盖小声地抽泣。
  成之染生平第一次触碰到魏王的脸颊,冰冷的触感几乎要将她的心沉入湖底。将近二十年时光从指尖流过,她生命中犹如朗月一般的存在,终究在这场大雪中坠落人寰。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殿下……”桓不为见她面色苍白,忧心道,“臣赶到之时,已经……”
  成之染挥手打断了他,拂袖出门。桓不为赶忙跟上,听到她问道:“几时的事?”
  “午前,”桓不为垂眸答道,“守将说,魏王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
  “风寒?”成之染瞥了他一眼,冷不丁开口打断了他,“午前可有谁来过?”
  见四下无人,桓不为压低了声音,道:“太常曾前来看望王妃,他走了以后……”
  他话音未落,成之染把马鞭一甩,狠狠抽在屋外乌桕树上,惊得枝头老鸦扑棱棱飞散。她气得手抖,怒火仿佛已化为实质,漫天飞雪也难以熄灭。
  “又是他……”她几乎咬牙切齿道。
  桓不为皱紧了眉头,道:“殿下,眼下该如何?”
  积雪从枝头落下,雪雾扑在成之染脸上。纵马一路而来,脸颊已冻得通红,落满了雪簇也觉不出寒凉。桓不为望见她眸中锋芒,止不住心头一跳。
  “魏王病逝,非同小可,”成之染冷冷说道,“待我向朝廷禀明此事,即日举哀。”
  她将一半人马留给桓不为,叮嘱道:“务要严守秣陵宫,不可给贼人可乘之机。”
  桓不为领命,不由得追问:“殿下要去往何处?”
  成之染不答,风雪吹散了她的背影,苍茫天地间传来几声邈远的鸦鸣。
  自秣陵宫至京数十里,枣红马一路疾驰,鬃毛早已结满了寒霜。成之染紧握缰绳,手掌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道旁垂落的柳枝抽打着脸颊,碎雪灌进领口化成冰水,像无数把匕首抵在她咽喉。
  她倏忽想起曹方遂的面容,那日清晨他骑马前往秣陵宫时,到底是何等决绝的心情,宁愿服毒自尽,也不肯杀害魏王。
  雪簇扑在睫毛上,模糊了她的视线。前方驿亭旗幡猎猎作响,斑驳而残破的暗纹,恰似成昭远在调令上盖下的猩红玺印。
  一行人纵马赶到汝南袁府时,暮色已浩荡昏沉。马蹄掀飞的积雪扑了门吏一脸,眼见是太平长公主,满腹怨言生生咽回肚子里。
  “袁放之何在?”成之染高踞马上,喝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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