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她在书斋内闭门不出,整日里茶饭不思,日暮时成洛宛和徐长安捧着食案进来,才勉强吃了两口。
  成洛宛不知她因何事烦忧,依照徐崇朝嘱托劝道:“阿父让我劝阿母珍重身子,莫要被琐事困扰。”
  成之染略略勾唇,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你阿父人在何处?”
  成洛宛小手一指:“就在门外。”
  远处传来城头暮鼓声,惊得寒鸦扑棱棱从檐上飞起。成之染让人将一双儿女带下去,案头新添了灯火,光影在眉间凝成霜华。
  徐崇朝端着药盏推门入内,裹挟着满身凉意,烛火不由得跳动起来。
  他看到案上摆着黑沉的檀木剑匣,成之染正在抚摸太平剑的剑鞘。博山炉沉香四溢,裹着清浅的药味,将剑上肃杀之气冲淡些许。
  今日宫中情形,他已猜到大半。见成之染神情郁郁,他将温好的药盏推过几案,道:“事到如今,你可有计较?”
  褐色汤药在碗中晃出涟漪,那苦味让成之染蹙眉。她瞥了一眼,闷声道:“早知他如此顽劣,便不该让他登上御座。”
  徐崇朝坐到她近旁,道:“何至于此?”
  “他既敢以巫蛊咒我,我为何不敢动他?”成之染有几分怨愤,眼前晃过成昭远的脸,心头仿佛被冷雨浇透。
  徐崇朝将太平剑收入匣中,想了想,轻轻握住她的手:“皇帝从前也算得沉稳明练,初登大宝,又如此年轻,许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成之染不由得冷笑,“我看他倒是蓄谋已久。”
  她端起药盏一饮而尽,安神汤苦涩滋味在唇齿之间弥漫,即便如此她仍旧夜夜难以安眠。
  徐崇朝不语,半晌,沉吟道:“他是高祖册立的储君,旁人谁也说不得什么。如今虽有些过失,只怕还未到难以挽回的境地。”
  “如何才算是难以挽回?”成之染反问。
  事已至此,她终于知晓,人心之间一旦生出了裂隙,便再也无法修补如初。正如成昭远因朱杳娘之死耿耿于怀,十余年过去仍要为生母恢复名分。
  徐崇朝摇头叹息:“高祖倘若知晓,定要怪你意气用事。”
  成之染把药盏重重一放,道:“高祖在天有灵,该先骂那逆子才是。”
  “太皇太后素来疼爱她这个长孙……”
  “她又不是没有其他的孙儿。”成之染皱了皱眉头,眸中闪过一丝锐意。
  徐崇朝一惊,比了个嘘声。他盯了对方片刻,压低了声音:“你要行废立之事?”
  成之染抿唇不语,盯着案头灯碗外壁刻画的弦纹,神情竟有些萧瑟。良久,她说道:“高祖遗命,让苏氏之子立为储君。再过几个月,皇后也该临盆了,到时候……”
  话音隐没于烛火哔剥。她抬眸望着徐崇朝,目光沉沉如秋水寒潭,连他也不能看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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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时渐短,日冷霜寒。太极东堂依旧萦绕着铜炉青烟,然而总有些隐秘的氛围弥漫在青烟之外,沉沉地压弯了百官脖颈。
  众人奏事时将笏板高高举起,不敢直视玉阶上分踞两端的日月。黑亮金砖倒映着模糊人影,皇帝与长公主出言抵牾时,死水般的沉寂总令人坐立难安。
  禁中内省的臣僚更是大气不敢喘,皇帝和长公主的朱批总是在章奏上泾渭分明。长公主不再造访正福殿,孟元策诸人也多了几分谨慎,往来通传的小吏奔波于路,叫苦不迭地揣摩着贵人心思。
  千里之外的河西王乞余氏上表称藩,被封为镇军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凉州刺史。散骑舍人江萦扇呈上太平长公主修改的草诏,皇帝瞥见长公主收尾时突兀上挑的笔锋,提笔时字迹顺势劈下,两道朱痕撞出个血色的叉。
  江萦扇低眉敛首,冷不丁听上首说道:“这个乞余氏却是自在,关山万里,我也管不得。”
  江萦扇没敢接话,悄悄抬眸时,望见成昭远唇角尚未散去的哂笑。
  前朝风声逃不过后宫耳目。终于有一日,成昭远到显阳殿问安时,被太皇太后唤住。
  膝下锦茵绘着百子图,他垂眸之际,金丝绣成的小儿朝他咧着空洞的笑。
  太皇太后摩挲着筇竹杖,枯枝般的手指将杖头鹤顶磨得光亮。她用筇竹杖敲了敲青砖,嗓音有几分沙哑:“你阿姊已有些时日不曾到显阳殿来了。”
  成追远低垂着目光,捻着手中的珠串,漫不经心道:“祖母若是想她,派人去唤她便是。”
  太皇太后浑浊的眼珠打量他一番,道:“平日里你见了她,跟她说一说……”
  成昭远皱起了眉头:“朝中诸事纷杂,我哪有心思记挂她?”
  太皇太后似乎来了气,颤颤巍巍地拍着几案:“她是你阿姊,你怎么不记挂她?”
  “孙儿确是将她视为阿姊,可是她可曾拿我当阿弟?”成昭远禁不住手上用力,险些将珠串扯断,“我已非稚子,堂堂皇帝,还要被如此拘束!”
  太皇太后闻言咳嗽起来,侍奉的宫人赶忙为她捶背顺气,呈上热气腾腾的汤药。
  成昭远抿唇不语,半晌道:“祖母的身子……可还要紧?”
  太皇太后慢慢将汤药喝完,拿锦帕擦了擦嘴角,道:“你们姊弟一个个,真是不让我省心。”
  苦涩的药香依旧在殿中弥漫,成昭远攥着锦茵一角,道:“也没什么事,祖母不必挂怀,好生将养便是了。”
  太皇太后看了他一眼,缓缓叹了一口气:“皇后腹中胎儿前日踢腾得厉害,说不定是要见阿姑呢。”
  苏裁锦已怀胎七八个月,平日里素来待在含章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从高祖落葬后,竟没有再见过成之染。
  除了要让她安心养胎的缘故,成昭远也存了些许隐秘的私心,不愿意让成之染跟他的妻儿有一丝瓜葛。他骤然收紧了手指,道:“他倒是会挑时辰。”
  “桃符,”太皇太后望着他,眸光中不无忧虑,“自从我住进这宫里,日日夜夜祈求神佛护佑社稷安宁,你阿姊也不容易,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
  成昭远抬头,言语中有几分不甘:“祖母,这些事,不劳您费心。”
  太皇太后又一声叹息:“你父亲临终前,将你托付给你阿姊。她岂会不是为了你好?”
  “祖母!”成昭远猛然直起了身子。因他的动作,百子图里的小儿挤在褶皱之间,仿佛在扭曲哭嚎。
  他欲言又止,沉默了一瞬,道:“我与阿姊之间的事,我自会处置。”
  皇帝匆匆离开显阳殿,廊下阴影处,成之染伫立良久。太皇太后还在拄杖嗟叹,隔着三重锦帐仍听得清晰,每一声都仿佛从乾宁二年的冬夜里传来,重重地砸在她心底。
  “殿下,圣上往含章殿去了,”侍女阿喜道,“皇后说想见殿下……”
  “明日,我明日再去。”成之染望着重檐外碧空如洗,眸中浮起一丝阴翳。
  第402章 参商
  成之染已有数月未曾见到苏裁锦。前往含章殿的宫道幽深而清寂,萧萧落叶扑在宫墙上,她仿佛用了一生的力气才走完。
  此番造访皇后寝殿,她特意带了一双儿女同行。两人一路上东张西望指指点点,到了含章殿也不肯安稳,叽叽喳喳聒碎了殿中宁静。
  日光稀薄,斜斜地穿过雕花槛窗,十二扇彩绘漆屏映着皇后身影。成洛宛大声读出漆屏上的文字,那上面写的是《女诫》。
  苏裁锦斜倚隐囊,含笑望着她,孕腹撑得素裙如丘峦起伏。青烟从案头博山炉腾起,混着陈艾清苦的香气,蜿蜒攀上殿中的梁柱。
  成之染恍惚想起,当年袁皇后的显阳殿也是这气息。
  “长公主可嗅出这香里添了新料?”苏裁锦手摇象牙柄团扇,双眸缓缓垂下,似乎遮蔽了往事,“圣上从东宫寻着些犀角粉,也不知是何年岁,混在陈艾里,倒是与冬寒相称。”
  在成昭远之前,东宫已空置多年。年岁久远的前朝旧物,说不定还是魏王做太子时候留下来的。
  成之染望着她的面容,对方恬淡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仿佛瓷盏中清亮的茶汤,轻轻荡开微不可察的波痕。
  苏裁锦却有些出神,茶盏中嫩芽载沉载浮,恍若幼时在显阳殿外落了满身的桂雨。如今这时节,百年桂树已褪尽金粉,只余下萧瑟寒枝随寒风呜咽。
  成之染似乎笑了笑,道:“生儿育女,殊为不易。如今见殿下能得闲趣,我便放心了。”
  苏裁锦指尖摩挲着扇柄的花纹,道:“太医说孩儿不喜喧哗,含章殿素来幽静,却是相宜。”她抬眸看了徐长安一眼,道:“往后总会热闹些的罢。”
  成之染问道:“太医可说了日子?”
  “约莫在腊月前后。”苏裁锦唇角带笑,眸中浮起一丝希冀。
  倘若这一胎是个皇子,依照高祖临终遗命,大梁的储君已定。
  成之染微微颔首,瞥见案头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道:“殿下如今还在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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