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池面忽而荡起一阵阵涟漪,不知从何处钻出几只野鸭,飞快地在水面上划动。成之染心中郁郁,看到这几只灰扑扑的模样,顿觉眼前聒噪。
“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他竟然如此执拗……”她似是喃喃,忽而望向江萦扇,道,“当年留府监事时,也是如此么?”
她姊弟二人争执的缘由,江萦扇不甚明了,斟酌道:“今非昔比,皇帝自是不同。”
成之染摇了摇头:“三郎便不会如此。”
瞥见江萦扇讶异的神情,她自嘲一笑:“也不知怎的,我近日频频想起三郎。他若是还在,这时候刚满二十岁。”
他若是还在,如今这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江萦扇不敢再细想下去,逝者已矣,秋凉时候,难免伤怀。她温声劝慰,成之染勾了勾唇,望向落日余晖中耀眼的芦花。
那景致好似京门沙洲,有时又像在渭水之畔,可惜终究只是生在这一汪曲折的水塘,困于这一方狭小的天地。
江萦扇离府之时,在庭中遇到了徐崇朝,于是在道旁止步,欠身一礼。
她肩头落叶被凉风掀起,绯衣袖口的云雷纹时隐时现,正是散骑省女官新制的式样。
徐崇朝若有所思,道:“今日五兵尚书周公向我问起你。”
江萦扇抬首,眸光动了动,似乎红了脸:“还望阿叔莫要对长公主提起。”
“这又有什么?”徐崇朝不以为意。
江萦扇不语,神情却是有些不情不愿。
“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徐崇朝松了口,道,“你心中有分寸便好。”
江萦扇点了点头,略一思忖,道:“长公主许是怀念京兆王,阿叔留意些罢。”仿佛生怕对方再追问一般,她微微致意便转身离去,脚步有几分匆忙。
因着她的话,徐崇朝心头掠过一丝黯然。四年弹指一挥间,何止成之染思念成襄远,他亦对徐望朝之死难以忘怀。新朝旧代的繁华更迭,到底与逝去之人了无干系了。
不过在如今这个时候,这份思念独独有几分难言的意味。
成之染依旧在后园,残荷枯梗刺破水面倒影,涟漪随凉风破碎斑驳。听闻不远处唤了几声“郎君”,她身形微动,四肢百骸都有些僵硬了,刚转身便被人拥入怀中。
宽袍大袖裹住她发颤的肩膀,徐崇朝下颌轻抵她云鬓银簪,散落的发丝垂下,与进贤冠的垂缨纠缠成网。
暮云在二人相贴的袖口处交融,良久,成之染听到他问道:“可换过药了?”
那日从璿仪殿回来,手腕上不知何时划了道口子,流血虽不多,却总是让她想到成昭远握紧剑刃的那双手,心中亦抽痛不已。徐崇朝执意要为她包扎,敷了几天药,伤口也逐渐愈合,唯有那一道浅浅的痂痕,还昭示着旧伤的存在。
见她手往袖里缩,徐崇朝心知这定是忘记了,于是拉起她的手看了一番,道:“就快要好了,莫偷懒,当心落了疤。”
从他掌心传来的暖意,让成之染有些莫名的留恋,仿佛顺着即将愈合的伤口渗入皮肉和骨髓,比安息香更为镇痛。
她略略勾唇:“这点伤,又算得什么。”
徐崇朝摸着她的手冰凉,于是拉她回了屋,烛火映在她眸中,碎成点点赤金。
侍女将伤药呈上,漆盒里泛出琥珀香,与当年分发给西征将士的别无二致。
成之染眼眸发涩,突然按住对方敷药的手。
徐崇朝抬眸看她。
琥珀能治金创,可是心里的伤口,只怕再难痊愈了。
成之染嘴唇动了动:“我或许……当真是偏心的。”
“此话怎讲?”
“失去了麒麟,我的心思并不会匀给其他兄弟,”成之染眸中泛起涟漪,“恰恰相反,我会用更多的心思怀念他。”
“人都会偏心,不是你的错。”徐崇朝说道。一朵桂花从他肩头落下,像一枚褪色的金钿。
成之染垂下眼眸,道:“真的吗?”
“你思念麒麟,麒麟也会想你,”徐崇朝摸了摸她的脸颊,道,“明日去山陵看看罢。”
高祖即位后,已将京兆王衣冠冢迁葬山陵之侧。成之染有些迟疑:“桃符素来多疑,倘若知道了……”
“他从不曾到兄弟坟前,倘若还不准你去,未免太过失礼。”
成之染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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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时节,草木摇落。到了日暮时分,山林间寒气蓊郁,萧萧索索地凝在枝叶上。
京兆王的青石碑孤零零矗立,成之染远远望了许久,才缓步上前。徐崇朝捧着锦盒跟在后头,盒里盛满了成襄远喜爱的吃食,杯杯盏盏随脚步叮当作响。
“麒麟最爱甜食。”成之染将胶牙饧摆在碑前,指尖从刻痕抚过,崭新而凌厉。
徐崇朝插了三柱线香,道:“上月陇西进贡的驼乳酪,他一定喜欢。”
话音未落,山风骤起,火星溅在碑边野菊上,烧出个焦黑的缺口。
成之染不由得苦笑,成襄远在关中时,那时节兵荒马乱,到处是流民和乱军,只怕他也没机会尝尝什么驼乳酪,如今进贡的那些,还不是落到成昭远肚子里。
“他是个好阿弟,从来都乖巧听话。”她用袖角擦了擦碑侧霜痕。素麻沾了些松脂,她不以为意,眸中却有了泪光:“浑不似桃符这般顽劣。”
徐崇朝叹息一声,解下大氅披在她肩头:“皇帝前几日感染风寒,太医说……”
“说他是郁结于心?”成之染瞥了他一眼,“他郁结?麒麟一去不归时,他可曾郁结?如今倒是为自己郁结起来了。”
徐崇朝沉默了一瞬,从锦盒底层取出一枚玉玦:“这是早先收拾书阁发现的。”
青玉表面裂痕交错,首尾双龙的形制,让成之染猛地一愣神。
她险些以为自己又见到了何知己的那一枚玉玦,忽而又想起那玉玦已经断为两截,一并埋入了高祖玄宫。
徐崇朝解释道:“听府中人说,这是当年皇帝在东府监事时得到的,当时他说要留给麒麟,后来……就束之高阁了。”
成之染将玉玦接过,不由得在手心攥紧,坚硬的青玉硌得生疼。秋风忽而转了向,卷着纸灰往她脸上扑,她眸中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徐崇朝按住她颤抖的手:“今日送到这衣冠冢前,也算是了结了皇帝一桩心愿。麒麟知道他兄长心意,也会高兴的。”
“麒麟……麒麟……他若还活着……”成之染撕碎了手中纸钱,咬唇道,“我与桃符定不会走到如今这地步!”
第399章 伤逝
碎纸随山风飘起,暮天摇落数声鸦鸣,掠过乌压压松林。
成之染怔怔地望了许久,徐崇朝握紧了她的手:“麒麟若是还活着,也不愿看到你与皇帝走到如今这地步。”
成之染不由得苦笑出声。那个桃花一样明艳的少年从眼前晃过,唇角似乎要翘起,可望着她的目光盛满了悲伤。她忽地哽咽:“岂是我要与桃符至于今日……”
徐崇朝望着石碑前亮晶晶的胶牙饧,叹息道:“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公府郎君了。”他指向碑底新冒的野菊,道:“总有些东西,剪除不尽的。”
野菊开着柔弱的白花,微微在风中晃动。成之染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道:“为人君父,自当做臣子楷模。当初袁皇后问我他是怎样的人物,我说他‘敬而无失,恭而有礼’,如今才知道却是看走了眼。”
“何至于此?”徐崇朝扳过她双肩,道,“或许他只是骤登大位,做了天下第一人,不惯于管束罢了。”
成之染垂下眼眸:“桃符心里怨我管束他,可他不知想一想,我若不管束,他如何守得住江山?”
冷不丁一阵风起,纸灰扑簌簌落满锦盒,沾染了素服的褶皱。徐崇朝替她拍了拍身上的纸灰,道:“皇帝与你都是为了江山。多少将士拿命换来的太平,当真要毁于同室操戈?”
“我并无此意,”成之染眸光微动,指尖触到冰凉的石碑底座,倏忽想起了乾宁十三年长安的冬雪。
她望着金陵方向苍茫的落日余晖,低声叹息道:“回去罢,改日……改日我再去正福殿。”
徐崇朝心中一动,见她的衣袂被山风掀起又落下,暮色里的斑驳纹路忽明忽暗。
成之染将最后一叠纸钱投入火盆,盯着火舌将一切吞噬。灼热的火苗晃成虚影,恍惚是成襄远十几岁披甲出征时,青天下稚嫩又明秀的面庞。
徐崇朝扶她起身,细碎脚步被满园荒芜吞没。
“麒麟若在,定要怪我优柔。”成之染驻足回望,孤零零的碑石巍然矗立,以沉默回答一切。
三郎素来是个温柔的人。徐崇朝暗想,不觉摇头道:“他会劝阿姊勿悲,皇帝聪慧,必是明君……”
两人低语在风中消散。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神道尽头石像生笼上一缕青纱雾。
他们此行轻车简从,只扮作寻常人家,远处油壁车幔幕垂垂,驾辕的青骢不耐地打了个响鼻,颈上铜铃发出断续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