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

  “你是什么人?”他再次开口,声音竟有些颤抖。
  山风掠过古刹残钟,比丘尼微微侧首,嗓音如朝露寒霜:“陛下可真奇怪,难道是问我的名姓?”
  清白日光斜切过她的眉骨,深眸中倒映出成昭远难掩惊惶的脸。他几乎要拔剑出鞘,喝道:“你如何能认得我?”
  “琅邪公主出降那日,我曾见过陛下,”比丘尼的声音平静如常,眼波忽而荡开了涟漪,“更何况陛下眉眼,与太平长公主有几分相仿。”
  一滴冷汗沿着额角滑落,成昭远蓦然想起,那个让他似曾相识的报恩寺,正是安置前朝宫眷的处所。他问道:“你既然认得,见到朕为何不拜?”
  “沙门不敬王者。”比丘尼的眸子蒙上水汽,如同山雾漫过残碑。
  成追远恍惚看见生母朱氏的脸庞在瞳中浮现,那张被白绫勒出紫斑的朱唇正一张一合,说出的却是眼前人的声音:“陛下难道忘了?”
  赤骥冷不丁一声长鸣。他踉跄后退,猛地撞上了残碑,身后的钝痛传来,他却顾不得许多,脑海中闪过斑驳人影。
  “你……你是……”
  “俗姓独孤。”
  独孤明月望着他,仿佛当年尚是齐国长公主的她立在城楼,这般缥缈的眸光,正凝视着攻城的成之染。
  而彼时年幼的他,在她瞳孔倒影里如同待宰的羔羊。
  山风卷着落叶扑到马鞍上,成昭远策马疾驰,几乎是落荒而逃。脚下金陵城笼罩在雾霭中,大街小巷的素幡飘荡,织成一张令人无法挣脱的网罗。
  他回头望见皇陵方向飘起了青烟,恰似他少时偷偷跑到郊野,暗中为生母烧尽的纸钱。
  ————
  散骑省。
  书案上堆着北境新呈的奏报,成之染盯着“慕容颂”三字,正要提笔勾画时,门外传来依稀交谈声。
  徐崇朝掀起竹帘,跟在一旁的成追远神情郁郁。
  “阿姊当真要同阿兄这般僵着?”少年郡王开口,声音比案头凉透的茶汤还涩。
  徐崇朝唤人添了盏新茶,茶烟弥漫,他瞥见司州送来的奏报。
  遭逢国丧,于新朝而言绝非小事,更何况高祖乃开国之君,这消息传到北晋,云中城的慕容国主,难说能按捺得住。
  成之染眉间阴云密布,不知是为了千里之外的慕容颂,还是为了眼前的成追远。
  “是我要与他为难?”半晌,她说道。
  成追远垂下了眼眸:“阿姊为社稷思量,我懂得。可是阿兄毕竟是皇帝,与往日大不相同。惹了他生气,又岂是我的本意……”
  成之染抬眼看他,凉风吹起她额间碎发,面容比往日消瘦了许多。她叹道:“你不去,总要换人去。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次坏了规矩,往后可就难说了。王循,卢彦,庾昌若,荆州尾大,前车之鉴,难道还不够?”
  她收起案上的奏报,忽而听徐崇朝说道:“他独自一人去了山陵。”
  堂中陷入了沉寂。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雀从檐上飞起,扑棱棱地又落在庭中,打量着步履匆匆的人来人往。
  徐崇朝按住成之染的手,道:“有你在金陵,荆州不会乱。他如今年轻,等到什么时候想清楚了,自会有另一番决断。”
  “臣愿意居守金陵。”成追远跪在她面前,冰冷的青砖,硌得他膝盖发酸。
  成之染不答,那神情却是默许了。她缓缓起身,身后云屏上山河纵横,斑驳影动。
  徐崇朝将成追远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
  成追远看不清长姊的神色,目光落在书案一侧悬着的玄甲,那是宣武军旧时颜色,残破之处被金丝缝补得周全。
  他好像读懂了对方眼底愁思。双眸间每道锋芒都指着中原,却终究绕不过金陵城宫阙重重。
  第393章 追封
  秋雨迷蒙,寒云暗涌。
  正福殿内高大的连枝灯忽明忽暗,火树银花在夜雨中嗡鸣,凉意顺着螭龙盘绕的灯柱蜿蜒而下,沉沉地压在三虎衔环的灯座上。
  成昭远指尖抚过最底层的灯盘,灯盘边沿凝着溅落的灯油,火光映照下,犹如生母朱氏被缢死时滑落的泪水。
  “喀哒——”
  第二层横枝上攀缘的猿猴微微颤动,前爪奋力伸向面前的虚空,仿佛要挣脱颈间缠绕的白绫。
  成昭远瞳孔骤然收缩,恍惚看到数只猿猴的眼珠齐齐转向自己,黑曜石镶嵌的眸子泛着冷落的幽光。
  雨打窗棂的声响骤然如乱箭破空。第三层灯枝上栖息的鎏金凤鸟振翅欲飞,口中所衔的灯盏随风摇晃,居高临下地碾碎了皇帝的影子,斑驳碎片猛烈地晃动,渐渐化作高祖武皇帝征袍翻卷的模样。
  “陛下,时辰不早了……”
  内侍的声音惊得顶层灯盘骤暗,成昭远怒喝:“滚!”
  慌乱脚步声匆匆远去,成昭远蓦然抬头,望见灯柱上的螭龙在烟霭之间舒展鳞爪,腾云驾雾般扶摇直上。
  十五盏铜灯金光大作,犹如生长在海上仙山的扶桑神树。最顶端的仙人灯盘冷不丁哔剥作响,他凑上前去,终于看清骑鹿仙人托举的不是灯火,而是朱氏暴睁的眼睛。
  成昭远脚下踉跄,起身抓住那仙人,却被狰狞鹿角刺破了掌心。血珠顺着层层叠叠的灯枝滚落,飘散在每盏灯盘里,凝成一个个小小的血月。
  凉风拂过镂空的雕花叶片,呜咽声里裹着陈年呓语:“桃符……苍天不公啊……”
  朱氏的指尖在虚空抓挠,丹蔻脱落露出血淋淋的骨肉。成昭远想要大喊却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白绫绞上生母的脖颈。
  子夜传来一阵阵爆裂雷鸣,大雨倾盆而下,仿佛要将正福殿掀垮。
  连枝灯树轰然倾塌,金铜螭龙在地上游走,猿猴捧着血月般的灯盏叩首,凤鸟从云端跌落尘埃,仙人在烟气缭绕间含笑回眸。
  满地狼藉中,成昭远蜷着腿缩成一团,他看见垂落的桐叶化作囚笼,十五只灯盘里坐着十五个幼年的自己,正迎着长姊手中的短刀倚门而望。
  暴雨在黎明时分戛然而止,值夜内侍战战兢兢地入内,发现皇帝蜷在倾倒的灯树旁,灯座衔环的金虎獠牙咬住寝衣下摆,冷却的灯油在金砖上流淌出诡异的形状。
  “陛下!陛下!”
  惊呼声猛地将梦魇撕裂,成昭远翻身伏地,干呕不止。内侍搀扶他坐在案前,铜镜里映出皇帝扭曲的面容。
  更衣时成昭远突然僵住,低垂的中衣领口不知何时沾了片血痕,犹如一柄利刃刺进他心口。
  “取酒来!”他大呼。
  捧着银盆的内侍跪倒在地,有人大着胆子提醒道:“陛下,今日朝会……”
  他话音未落,赫然被皇帝赤红的眼瞳骇住。
  颤抖的水面映出颈间青紫指痕,那是梦中朱氏的双手,十五年过去仍在索命。
  成昭远伸手抚上脖颈,战栗得几乎要窒息。半晌,他掬起银盆里的水,掌心传来的温热,刺得新添的伤口生疼。
  众人赶忙服侍皇帝盥洗,特意将领口拉高,勉强遮住了颈上痕迹。
  成昭远步出正福殿时,脚步仍有些踉跄。这身素服压得他步履虚浮,前往太极东堂的回廊转角处,佩剑不小心撞上廊柱,刮落了柱上红漆。
  殿外的虎贲羽林金甲上凝着水珠,剑戟在晨雾之间若隐若现,有那么一瞬,恍惚是连枝灯树间静默的铜猿。
  成昭远脚步一顿,虽千般不愿,也只得向前。
  等候已久的百官公卿,因皇帝到来而稍稍打起精神,耳畔回荡的礼官唱报声,也平添了几分尖锐的生动。
  成昭远摩挲着御座扶手的裂痕,指尖滑腻的触感,有些像昨夜横流的灯油。耳畔隐约响起朱杳娘的低语,一声声地只是在唤他小字。
  “司州来报,去岁晋主宇文夫人卒,即周主宇文盛之女也……”主客曹郎的嗓音忽远忽近,沉闷得如同泡在陈年药渣里。
  成昭远盯着面前的御案,奏疏上的文字他一个也看不清,脑海中昏昏沉沉,仿佛被什么扼住了脖颈。
  “……晋主追恨,辍朝十日,赠皇后玺绶,加谥曰敬哀皇后,附葬云中……”
  寥寥数语如惊雷劈落,成昭远不由得张大了眼睛,素服下的手指突然收紧,生生掐进御座扶手里,一时竟觉不出痛。
  主客曹郎意犹未尽,冗长的奏报冷不丁被皇帝打断。
  “她为何能追封皇后?”
  主客曹郎拱手道:“陛下,夷狄不知礼数,妄加追谥,只是个名号罢了。”
  见对方似乎会错了意,成昭远颇有些烦躁,咬咬牙咽下喉间腥甜,想起生母被一具薄棺送回吴郡,如今那枯骨还不知流落在何处,或许连块像样的灵牌都没有。
  成之染微微侧首,余光瞥见上首的皇帝沉默不语,眉宇间似有悲思萦绕。
  “陛下?”孟元策高呼了一声,冷不丁将成昭远拽回现世。
  他怔愣地看了孟元策半晌,直看得对方额角细汗涔涔。幸而有周士显出来解围,径自揭过这一节,朗声道:“先前杖罚之事,虽有旧规,却繁重琐碎,主事之人相互推诿,难以明辨。倘若皆有其实,则受罚者不堪重刑,倘若不依规矩,又非设罚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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