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成昭远不以为然:“租布三十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成肃沉默地摆了摆手,止住了对方接下来的话。他看向成昭远的目光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亦是我的心意,也为了我朝根基。”
  成昭远抿唇不语,伸手抚上腰间金带,半晌道:“那前朝帝后藩王诸陵守卫洒扫之事,又当如何?如今这时候,阿姊费心思去管前朝陵墓,是否有些本末倒置了?”
  成之染侧首望着他,道:“阿弟如今虽做了新朝太子,可是别忘了,这天下是魏帝禅让给我家的。若不能护卫前朝山陵,与谋朝篡位又有何异?”
  成昭远微微张大了眼睛,却听到殿首成肃突然猛烈咳嗽起来,他不由得惊呼:“父亲?”
  成肃枯瘦的手指按在御案上,语气中颇有几分无奈:“何必再争论这些事?你阿姊做的没错。”
  成昭远微微咬了咬下唇,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还是躬身称是。
  成肃挥手让他退下,斜倚着凭几,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父亲数日前到华林园听讼,莫不是感染了风寒?”成之染问道。
  “人上了年纪,哪能没有点小毛病?”成肃的目光似乎飘出殿外,春寒料峭,他脸上浮起一丝萧瑟,“桃符……有时候还是考虑不周。”
  成之染随他朝殿外一瞥,道:“年轻气盛,难免冒进。”
  “王盘牟从吴兴调京,未尝不可。”成肃道。
  成之染摇头:“王盘牟出身名门,清标简贵,不以俗务为怀。丹阳尹庶务繁重,若是被他耽搁了,反而不美。”
  成肃轻啧了一声,道:“他曾做桃符世子詹事。”
  “桃符若是想用他,将来自会有机会。只是丹阳尹,无人能胜过谢鸾。”成之染劝道。
  成肃沉默了许久,眼前依稀浮现出玉树临风的故人模样,禁不住叹息:“谢让委实可惜……”
  “人各有命,父亲强求不得。”
  成肃缓缓点了点头,金猊香炉浮起的青烟,让他老迈的面容似有些恍惚。他突然问道:“徐家三郎去岁娶了何知己幼女,如今可还和顺?”
  成之染微微一愣,道:“我到徐家时,也见过新妇,钟夫人对她很是满意。能娶到临川郡公之女,是三郎的福分。”
  成肃摩挲着袖口,道:“徐家四郎君如今几岁了?我记得是个遗腹子。”
  成之染眸光动了动:“今年要满二十岁了。”
  成肃沉吟片刻,道:“不如让王盘牟嫁女给他,两家结为姻亲,日后也好通力齐心。”
  他所说的两家,只怕不仅仅是王氏和徐氏。成之染始料未及,一时间脸色有些难看。
  成肃瞥了她一眼,道:“能与琅邪王氏结亲,难道徐家还不愿意吗?”
  成之染只能勉强点头:“此事容我与徐家商议。”
  成肃颔首:“也好,你与桃符来做这个媒,哪里还会有不成的事?”
  待成之染退下,大殿里陷入了难言的沉寂。
  炭盆里的银霜炭已烧成灰白,成肃的手指又在摩挲那枚裂开的玉玦。
  “陛下……”侍中谢夷吾喉咙动了动,将茶盏往案边推了半寸,“公主今日的气度,倒是与荆州初见时相仿。”
  他曾在荆州辅佐成雍,去岁他的长子又娶了熙平县主成琇莹,在御前也是个近臣。
  成肃忽然笑出声,咳嗽震得茶盏叮当响:“你是没见过她小时候,那才叫桀骜不驯。”他顿了顿,道,“这点是像我。”
  谢夷吾眉心一跳,炭火余温让他有些热。
  “太子近来……比往日勤勉。”他挑了个最温吞的词,将“勤勉”二字在舌尖滚了几遍,瞥见绿瓷盏里的茶汤早已冷透,浮着的茶叶打着旋沉底。
  “太子年少,仍需多加历练,”成肃眼底泛起一丝光亮,缓缓道,“他们姊弟闹腾些好,总比……”话尾消散在突如其来的咳喘里。
  谢夷吾赶忙去扶,甫一触到皇帝的肩骨,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面前的帝王浑不似看上去那样威武健壮,他的躯壳甚至有几分单薄,却还在至高无上的位置,做那个中流砥柱。
  ————
  成之染回到东府城。自从徐崇朝出任扬州刺史,他们又搬回了故地。
  听她讲起徐贺朝婚事,徐崇朝喜上眉梢,仍不免担心:“琅邪王氏那样的门第,与我家结亲,王盘牟可会答应?”
  “今非昔比了,徐郎……”成之染用玉笏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道,“他敢不答应?”
  徐崇朝笑了笑,一把抓过她手中笏板,道:“明日我去跟母亲说说,她一定会高兴的。”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道:“你先去问问,四郎他可是愿意?”
  徐崇朝满口答应,外间忽而传来成洛宛笑声,傅姆鸡飞狗跳地追赶不迭,她像小灰雀一样飞到了成之染怀中,叽叽喳喳地撒娇。
  成洛宛已经七岁了,从年初开始在家中进学,于学问之事颇为苦闷,忍不住向成之染大倒苦水,叫闹着不肯再跟先生读书。
  成之染哄她不住,恐吓道:“今日尚能在府中玩乐,若不肯读书,来日送你到宫里,想出来都逃不掉。”
  成洛宛一时被唬住,这才蔫蔫地不再说话了。
  徐崇朝像是想起了什么,问成之染道:“你入宫之时,可见到鹊儿了?”
  成肃似乎对他这个小外孙格外喜欢,去岁便让徐长安入宫,跟六郎怀远一道养在身边,好吃好喝地侍弄。
  只是皇帝惯于在延昌殿理政,时常让他们待在近旁正福殿,成之染今日与成昭远不欢而散,也没心思去看望幼子。
  徐崇朝却是有些时日没有见到孩子了,言语间很是想念。
  “我父亲年纪大了,正是喜欢小孩子的时候,他在宫中作陪,也是替我尽孝。”成之染似是感慨。
  徐崇朝问成洛宛:“练儿可想阿弟了?”
  成洛宛似乎好好想了想,道:“许久不见他,宫里是不是吃的更好些?”
  成之染笑道:“怎么会?”
  四方州郡进献的礼品,照例是宫中一份府中一份,先前成昭远不知怎的听说了,还在成肃面前讽谏此事,不过成肃也并未在意,依旧听之任之。
  “想阿弟,”成洛宛隔了许久才道,“可我不想入宫,上次去宫里见曾祖母,她住的宫殿我从前去过的,那个皇后殿下去哪里了?”
  成之染一怔,温太后如今确是住在显阳殿,从前是袁皇后居住的地方。她略一勾唇,道:“皇后殿下已经搬出去了。”
  “她还会回来吗?”
  “不会,”成之染摸了摸她的脸蛋,道,“以后宫中便是你外祖的家,再不会有旁人。”
  成洛宛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不再多问了。
  天光晦暗,屋子里掌起了灯。幽幽烛火中,徐崇朝突然问道:“王盘牟人在吴兴,皇帝怎么突然想起他?是不是太子又与你为难了?”
  成之染似是一笑:“太子近来越发有主意,由他去便是。他所想的那些事,还是太小了。”
  徐崇朝沉默了片刻,道:“可是太子终究是要做皇帝的。”
  “那又如何?”成之染瞥了他一眼。
  徐崇朝不语。
  成之染将成洛宛抱到膝上,逗了她一阵,又对徐崇朝说道:“去岁派使者分行四方州郡,果然有不少怀才不遇的娘子。过几日要在延贤堂策试,这时候我可没心思与太子纠缠。他若是不平,待到将来有一辩之力,再说也不迟。”
  第382章 策试
  江南二月春,东风转绿蘋。
  延贤堂高檐飞远,早莺在长廊之间啼鸣。朱帘绿幕间,御前的金鹤香熏昂首站立,张开的鹤口幽幽地飘出烟丝。
  成之染端坐东侧书案前,目光从案头次第排开的木牌掠过,每枚木牌都刻着应试女子的姓名和籍贯。
  她捻着三枚建武五铢,缓缓在崭新光滑的铜钱边沿摩挲。日满东窗,自晨至午,如今照亮了御座另一侧的屏风,侍坐帝侧的成昭远微微抬起了眼眸。
  扬州仕女陆茗华踏入堂中时,正吹过一阵料峭春风,绛碧裙随风鼓动,使她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成之染指尖铜钱冷不丁脱手,滚到了对方丝履前。
  陆茗华止步。
  “陆娘子道不拾遗?”成之染似是一笑。
  “建武新钱,乃圣德所载,妾不忍见其弃掷于地。”陆茗华躬身拾钱,铜钱触手温热。她一丝不苟地向成肃行礼,垂眸对成之染道:“只是国家之败,由官邪也,贪热之手,不可不慎。”
  成之染不语,以目光示意一旁江萦扇。
  “吴郡陆茗华,论固本崇威之策。”江萦扇启唇,特意加重了“吴郡”二字,余光瞥见成昭远衣袍下摆的螭纹微微一颤。
  年轻的太子抬手,陆茗华见了,恭敬地等他开口。
  “陆娘子已经十七岁,适龄不出嫁,不担心连累家里人跟着坐牢?”成昭远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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