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话说前朝嘉禾年间……”说书人竹扇陡展,扯着沙哑的嗓子讲起了故事。
傅亭微在临窗的位置落座,点了碗热气腾腾的茶汤,坐了好一阵,周身才渐渐暖和过来。说书人似乎在讲些神怪故事,他兴致缺缺,只嫌那嗓门吵闹。隔座行商模样的人却听得入神,手中的茶盏倾斜,将衣袖洇湿都浑然不觉。
秦淮水面上仿佛还漂着碎冰碴,丝丝缕缕的凉意从窗缝渗入。傅亭微收回目光,耳畔忽地又一声巨响,醒木震得茶盏漾起了涟漪。
茶肆突然灌进穿堂风,檐角风铃叮叮当当地乱响,与说书人的嗓音相和:“寻常人哪会有如此神异?降生的婴孩不是旁人,正是如今的太平公主。”
傅亭微手腕一颤,险些将茶盏打翻。他望着说书人背后那幅褪色的屏风,脑海中倏忽闪过一道模糊的人影。
跑堂提壶在客人之间穿梭,不慎将水珠洒在隔座行商的布衣上。那行商浑不在意,操着生硬的吴语追问:“后来呢?”
众人都紧盯着那说书人,傅亭微见对方轻摇竹扇,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他却听不清,依稀有几个字眼从耳畔滚动,影影绰绰的不甚明朗。料峭春风中不知何处传来琵琶声,一声声如同回波缭乱。
茶烟尚绿,倒映出许多年前的交州日月,混杂着溽暑和血腥的溪丛缝隙里遥遥一望,他瞥见此生难忘的隽秀身影。
同来的随从正听得津津有味,冷不丁回头,见傅亭微怔怔地一动不动,也不知是被故事吸引,还是早已神游天外。数人都不敢吭声,过了好一阵,傅亭微才仿佛回过神来,皱眉打量着他们。
醒木再响,惊飞檐下避寒的灰雀。傅亭微有几分不悦,好在说书人的嗓音适时高涨,迅速吸引了他的注意。
台上讲到了近来之事,语气也变得神神秘秘:“要说这太平公主,去岁皇帝要让她做太尉,你们猜她说什么?”
傅亭微不由得抬眸,直直盯着那说书人。
“她说皇帝从前曾做过太尉,这位子她要避嫌,”说书人摇头晃脑,道,“皇帝退而求其次,要让她做大司马。太平公主仍旧不愿意。”
众人齐齐望着他,仿佛在问道:“这又是为何?”
说书人笑道:“太平公主说,前朝曾有位庾大司马,虽说毁誉参半,无论如何也是个英雄,她不愿冒昧。”
人群中有人问道:“那最后到底怎么了?”
“是做了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大将军啊……”说书人将竹扇一合,道。
众人恍然。
茶沫溅到傅亭微袖口,他盯着茶盏中浮沉的茶梗,忽而想起十年前在龙编城,那时的成家小将军尚且年轻,不假思索地饮下三杯烈酒,浮游浅淡的笑容,与茶盏里清亮的茶汤何其相似。
他喉间干涸,犹豫了许久,终究开口问一旁老者:“这位太平公主……到底是何人?”
邻座老者打量他几眼,抚须笑道:“可不就是当今圣上的嫡长女?听说大名唤作成之染……”说到后面他悄悄压低了声音。
业已冰凉的茶汤洒在几案上,茶肆中依旧吵吵嚷嚷,傅亭微什么都听不见了,随从见状赶忙唤了他几声,才勉强让人回过神来。
“成之染……”众人听到他喃喃低语,眸中似乎闪烁着微光。
二楼突然传来重物倒地声。傅亭微侧首,瞥见个头戴金冠的白衣郎君疾步下楼,腰间玉佩正撞在茶客案角,叮当脆响中阴沉了脸色。
他看清了对方的眉眼,不由得愣住,不由自主地追出门去。那郎君听得脚步声,回首一望,审视的目光扫过,嗓音如春冰:“你是谁?”
“抱歉,我认错了人。”傅亭微不觉黯然,仿佛在对方眸中看见自己风霜满面的倒影。
倘若茫茫人海中仍能与记忆中那人相逢,隔着十年烟尘,他仍然记得对方眼底那簇火,必不似眼前人一般冷冽。
第380章 献捷
散骑省檐下鸟雀啁啾,间或夹杂着几声铁马叮当,依稀是春风披拂的形状。
成之染将萧群玉草诏读罢,提笔悬在“蠲租布二年”五字上方,笔尖的墨滴将落未落。
萧群玉问道:“可有不妥之处?”
“并无不妥。”成之染放下笔,堂外忽而传来纷杂脚步声。七嘴八舌的劝阻声中,那脚步越发近了。
她抬眸一看,太子成昭远裹挟着凉气步入堂中,腰间新铸的金带钩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水。
“阿姊当真要纵容那些叛民?”他劈头就问,“前两年河南平叛,可知折损了多少人马!”
成之染从座中起身,打量着对方呼吸未平的面容,道:“这些所谓的叛民,大多是乾宁年间为避苛政的流民。”她将左民尚书的章奏递给他,“昨日来报,仅彭城一地就有八百户携旧籍归乡,将近彭城户数的十分之一。”
“可这里面有多少人本就是劫贼余口,趁此机会反倒脱了奴籍!”成昭远不满地挥袖,浅金常服上的螭龙暗纹随动作时隐时现。
“此乃朝廷德政,何必为这些细枝末节斤斤计较?”成之染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成昭远试图反驳,忽而听当值女官隔着屏风轻唤:“殿下,交州来使到了,正在门外候见。”
成之染眸光微顿。她昨日阅看尚书省呈上的交州奏表,意外见到了故人名字,十年前岭南瘴林里的轻烟,走马灯似的从眼前晃过。
她决定见他一面。
傅亭微只在官袍内穿了层夹袄,入宫这一路已冻得不轻。新换的皂靴沾满了雪粒,他用力跺了跺脚,雪粒便簌簌落下。领他前来的小吏以为他冷,往他怀里塞了个铜手炉。傅亭微赶忙称谢,抬眼却见方才进去通禀的女官出来了。
“太平公主正与太子议事,”面前的女官躬身一礼,道,“劳烦长史稍候。”
傅亭微点头称是,抱着手炉站在雪地里,细数堂前栽种的山茶花,忽而听得堂中传来隐约争执声。
门扉吱呀一声洞开,一个浅金色身影出现在堂前。傅亭微垂首,余光瞥见对方冷不丁驻足,靴尖碾碎阶前冻硬的冰渣。
成昭远看了傅亭微一眼,轻笑道:“交州那蛮荒之地……”
他目光忽而顿住。
傅亭微掀起眼皮,看清了年轻太子的面容,氤氲的怒气旋即化为惊疑。
竟是他昨日茶肆中见到的年轻郎君。
“太子慎言,”成之染徐徐步出,目光从二人之间扫过,道,“傅长史之父去岁刚平定边乱。”她走到傅亭微面前,眸中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让长史久候。”
傅亭微怔怔地望着她,她的容颜分明并没有改变许多,可与他说话的神情和气度,几乎让他认不出,面前的太平公主,竟是当年醉酒嬉闹的小将军。
成昭远在一旁冷笑一声,径自拂袖而去。
成之染将傅亭微请到堂中,瞥见他手指冻得肿胀,于是唤人将炭盆端来让他取暖。
银霜炭烧起来不见烟气,傅亭微仍旧觉得眸中酸涩,不错眼地盯着成之染,依稀从对方谈笑模样中,窥见十年前英姿明媚的模样。然而明净日光照亮她眼角细纹,岁月依旧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
十年倥偬,戎马寒沙,他在万里之遥的龙编城,听闻的只言片语,难以将眼前人勾勒一二。
“听闻数年前我军北伐关中,令堂也配兵三千,让郎君到北方作为大军的后援。”成之染笑道。
傅亭微颔首,颇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交州的消息实在算不得灵通,我才走到广州时,关陇都已经平定,于是又折返交州,要不然,说不定早些时日能与殿下相见。”
成之染只是笑了笑。关陇战事惨烈,傅亭微不曾卷入其中,何尝不是件幸事。
傅亭微浑然不觉,眸中浮起一丝欣然,道:“沈将军他们,如今可还在金陵?”
他口中那位沈将军,无疑是当时的振武将军沈星桥了。成之染黯然垂眸,缓缓从案上奏表抚过,博山香炉里,柑橘的清苦气息在指尖弥漫。
或许是她沉默了太久,傅亭微隐约察觉,自己大抵是说错了什么话。他暗自惴惴不安之时,忽而听成之染说道:“他已经战死沙场……在关中。”
傅亭微怔然良久,不由得叹息,话到嘴边转了转,道:“还有一位元郎君,行事有中原之风,他……”
成之染抬眸,微微摇头道:“他亦是战死关中。”
往事有千钧之重,她无法向故人说起,元破寒是被沈星桥杀害,而她又让人杀了沈星桥。小窗外忽有老鸦哭叫不停,扑棱棱从树上飞起,满树寒梅被春风摇动,碎玉般洒落一地。
成之染盯着案上奏表,纸上的字迹却仿佛变了形。半晌,她勉强勾唇,对傅亭微道:“刺史奏表我会亲自进呈御前。此番南讨林邑,大获全胜,换来了交州多少年太平,圣上定然高兴。再过几日朝会时,郎君可到太极殿献捷。”
傅亭微又惊又喜:“此话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