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成之染盯着对方的眉眼,隔了许多年,她已经不记得少时父亲的模样。成肃眉间的深痕如同一道道伤疤,在她的心头裂开。
她问道:“倘若江郎未死,三叔尚在,阿父,可还会做出今日的选择?”
耳畔蝉鸣聒噪,好似一汪嘈杂的人海。
成肃默然不应。
成之染躬身一拜,在他深沉如水的眸光中缓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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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甲子,日出东方,金陵城钟鼓齐鸣。
通往南郊的官道已洒满彩笺,玄甲军执矛戟开路,映着初阳泛起金鳞般的光泽。辉煌象辂自东府城缓缓驶出,碾过昨夜新铺的萱草席,草汁混着晨露的清香,消散在鸾铃声中。
南郊受禅台玉阶高耸。成肃一身玄衣纁裳,戴十二旒平天冠,腰佩魏帝所赐赤绶,恍若古画中的圣王。
这一条通天之路,对于他而言显得格外漫长。
成肃将前来搀扶的礼官挥退,以目光示意成之染。她静静地注目良久,终究迈出了脚步。
白玉珠串模糊了帝王的容颜,辉映的十二章纹越发清晰,侍从将芙蓉华盖高高擎起,吞没了天地间一切躁动的声息。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耳畔骤然响起清越长鸣。白鹿仿佛从山中穿云破雾而来,在成肃身前丈余驻足。
玉树琼枝般的鹿角轻触台砖,台下成昭远率先跪拜,百官公卿次第俯首,赤罗冠带铺成十里霞帔。
梁王即皇帝位,柴燎告天之际,台周九鼎轰鸣,声闻百里,惊起玄鹤三千,绕台不绝。
礼毕,法驾入台城。朱雀大街上人潮涌动,到处是争相观望的百姓。有个总角小儿攀在槐树枝头抛撒花瓣,花瓣落在成之染的衣角,还带着露水的香气。直到望着父亲踏入太极殿的背影,她仿佛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槐香。
这是她往后余生,关于乾宁十六年的最后记忆。
这一年,在新帝即位后改为建武元年。
第377章 郡王
建武元年六月,新帝即位,大赦天下,奉魏帝为魏王,降袁后为王妃,清河公主为乡君,归于秣陵宫。
晨光熹微,长街寂寂,青溪宫门“吱呀”开了一条缝。成之染策马在前,铁蹄踏在青石板路上,铮铮然若有金石声。
魏王依旧载天子旌旗,乘五时副车,在浩荡兵卫护送下前往东宫承华门外。
琅邪公主苏裁锦在此等候多时了。她特意换了旧时常穿的杏红襦裙,裙角金线绣的仙鹤却失了往日神采。
不远处铜铃声碎,一群啄食的灰雀被魏王车驾惊起。
“阿父……阿母……”苏裁锦提着裙摆奔下石阶,发间金步摇晃个不停。她将连夜缝制的锦囊塞给袁妃,针脚歪斜处洇着暗红,是昨夜挑灯时不小心刺破指尖留下的痕迹。
成昭远立于承华门下,似是一叹。
“阿兄?”成追远唤道。
成昭远看了他一眼。五年未见,当初稚气未消的五郎已经长成风度翩翩的少年,与自己并肩而立,个头也差不了许多。
他阿弟千里迢迢从荆州赶回等待受封,正如同他在东宫,等着成肃立他为储君。
“你代我送魏王就邸。”成昭远解下佩剑递给成追远,目光却移向苏裁锦,他的新妇已泪流满面。
成之染将苏裁锦拦下,命车驾启程。成追远翻身上马,玉勒雕鞍,衣袂翩翩,也学世家子弟的熏香风尚,满身甜香在风中飘荡。
车帘微动间,他瞥见清河公主收回的素白手指拂过,怔愣了片刻,耳畔依旧回荡着环佩玲珑清响。
苏裁锦细微的哭声渐远,成之染收回目光,却撞见阿弟耳尖泛红。
她循着对方视线望去,微风吹动的垂帘缝隙,露出苏兰猗的侧颜。少女满头乌发插了支玉簪,垂下的玛瑙珠串轻轻晃动着,犹如后园池塘里受惊的蝌蚪。
亭午在道旁歇脚时,成追远特意挑了块青石擦拭。苏兰猗被侍从扶下牛车,提着裙摆要落座,他殷勤地解下外袍铺上:“当心凉……”
话未说完,自己先红了脸,转身抚摸着马鬃,却被骏马喷了个响鼻。
成之染看他局促得同手同脚,眸光不由得一暗。眼前的少女艳若桃李,知慕少艾,再寻常不过。只是脑海中倏忽闪过那个老道的谶言,炎炎夏日却令她如坠冰窟。
成追远仍在栓马桩旁偷瞄。苏兰猗并未落座,而是静静地站在树荫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半晌,她用帕子包了块桂花糕,命侍女递给驾车的兵卫。
那兵卫惶恐跪谢,她似乎伸手要扶,腕上金环掉进了草窠。
成追远赶忙上前拾起,沉甸甸的金环仿佛还带着对方的余温。他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苏兰猗轻飘飘投来一瞥,径自登车了。
日影西斜,众人抵达城南数十里的秣陵宫。此地原是江南吴王做储君时的别业,北中郎将柳元宝在此带兵防卫。他与宗寄罗从洛阳赶回,还没在家中坐热乎,又被成之染拉来戍守秣陵宫。
魏王在正堂前驻足,仰头望着“静安堂”匾额上新刷的金漆,似是喟叹:“吴王别业,却是雅致。”他伸手拂过门扉上雕镂的菱格,指尖沾了些青灰,“只是藤萝甚矣。”
重檐上爬满了紫藤,浅淡的花簇如同瀑布飞流直下,一片绚烂中莺飞蝶舞。
成之染盯着魏王迈进门槛的背影,低声叮嘱柳元宝择时修剪。
穿过曲曲折折的庭院,一汪清潭之畔,俨然是一座书斋。日影斜斜地洒落斋中,博古架上的绿瓷胆瓶插着新折的野菊。
魏王在画壁前伫立良久,仿佛在端详那幅山斋野趣图,又仿佛幽幽凝神方外。
成之染抬手命众人退下,湿热的荷风吹开了小窗,窗外芭蕉叶微微作响。
“太平啊太平……”魏王不知何时侧首看着她,缓缓道,“清河,请你看顾她。”
成之染抬眸:“陛下……”
“那位抱朴子虽出言狂妄,说出来的话,大都成了真,”魏王难得打断了她的话,“可我不希望清河……做什么皇后。”
那老道虽早已被驱逐出京,清河公主笄礼的谶言却在坊间传开,又随着新帝的即位而甚嚣尘上。
成之染自然不当真,可奈何流言如暗涌,无论是成肃,还是成昭远,抑或苏裁锦,都未免不安。
她对魏王道:“臣定会为公主觅得良人,一辈子远离纷争。”
魏王负手立于小窗前,芭蕉疏影外,远远回荡着水畔微波。苏兰猗斜倚四角亭中美人靠,白衣少年在月洞门下望着她。
天色不早,成之染告退。魏王将她送到书斋外,残阳映得他眼角细纹泛金。
“告诉你父亲,能安居在此,我还要谢他。”
成之染一时怔忡,垂眸不语。
或许他不是明主,她如今也算不得忠臣。只是尘世这一切风烟散尽,她如何能忘记,在江陵之时,庾载明刀下,他曾救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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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回城的路上,成追远摆弄着苏兰猗遗落的金环。金环上镶嵌珍珠,在朝晖之下映出琥珀色。他忽而对成之染道:“阿姊,再过几个月,我就要满十五岁了。”
成之染望着官道旁水光潋滟的稻田,不知怎的竟想起秣陵宫那一汪水潭。魏王的目光仿佛依旧落在她身上,使她动了动嘴唇,轻声道:“叔父已封东郡王,八郎立为彭城王,过不了几日,你与诸位阿弟,也要封王了。”
成追远似乎忸怩地笑了笑,这笑容倏忽令成之染想起了襄远,她心中一恸,却听成追远开口:“我想的不是这个。”
成之染暗自叹息,道:“你可听说了京中的传言?”
“是哪个传言?”成追远问道。
“清河公主笄礼上……”
成追远倏忽扭头看着她,又垂下了目光:“不过是妖言惑众,阿姊不要信。”他握紧了手中的金环,新帝皇后的谶言,他远在江陵之时,已有所耳闻。
对曾经的公主而言,这无疑是一种诅咒。可这个诅咒,如今已成真了一半。
金环上的珍珠硌得手心生疼,成追远见成之染不语,越发紧张了起来:“阿姊……”
“人言可畏,”成之染目光平静,反问他,“你让桃符怎么想?”
成追远无言以对,成昭远的佩剑挂在他腰间,此刻猛然间变得沉甸甸的,利刃仿佛在鞘中低鸣。
玉带上还插着一枝紫藤花,是他从静安堂前摘下来的,花枝已不似先前水润,混着他身上残留的熏香,竟有几分苦涩的气息。
不过年轻的皇子来不及郁郁寡欢,他此行回京至关重要之事,是接受新帝的册封。
成肃循前代之例,非皇子不得封王。自昭远以下唯有四子,立五郎追远为南郡王,六郎怀远为兰陵王,七郎思远为武陵王,九郎念远为豫章王。四郎齐远、十郎平远二侄,皆封县侯。以三郎襄远早逝,追封京兆王。
册封宴的余温未散,五更鼓依稀在宫城回荡,成之染已立于太极殿前整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