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晋封梁公的诏书出自周士显之手,封号是王恕转述的,可对于这国号来历,他不甚清楚。
  成肃呵呵笑了笑,解释道:“前朝梁孝王好营宫室园囿之乐,三百里梁园,名垂千古,风雅之至,我亦心向往之。”
  夜风吹得窗棂吱呀呀乱响,周士显顿首一拜,进贤冠上的明珠冷不丁坠落,骨碌碌滚到了地上。不过他顾不得这些,膝行数步,慷慨道:“殿下不当为诸侯,而当为尧舜!”
  话未说完,忽见成肃拔剑出鞘,剑身映出他扭曲的面容。
  “我起于草莽,何意乃有今日?”成肃剑尖指他,眸光闪动,“若违天命,岂是我心。”
  周士显以额触地:“殿下实乃天命所归。”
  小窗外忽有白光裂空,成肃推窗望去,一道流星曳着长尾划过紫微垣。凉风扑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竟似有泪水流动:“天意如此……”
  转身时,他对上了周士显深邃而幽微的眼睛。
  第375章 劝进
  甘雨时降,万物以嘉,江畔晨雾未散。
  金吾卫将祭祀春时的铜鼎沉入水底,登时漩涡荡漾,浮起片片银鳞,一只额间赤纹的异兽破浪而出。
  浪花打湿了太常赤罗衣,他不由得惊呼:“麒麟现世!”
  众人将铜鼎捞起,鼎腹饕餮纹嵌着新生的螺贝,排列成二十八宿图样。正嗟叹之时,柳林间鹤唳迭起,数百只白鹤自云中俯冲,声如凤鸣。
  “祥瑞,祥瑞啊!”众人皆拜伏在地。
  春雷乍动,仓庚啼鸣。北徐州彭城郡野麦一夜拔节抽穗,皆一茎九穗,呈玄黄双色。禾叶凝露有如珍珠,终日不散,形如北斗。
  昼夜均平,玄鸟翔集。洛阳山陵古柏突发异香,守陵将士循香掘地九尺,有清泉喷涌丈余,泉眼旁青石自裂,露出古简,其文曰:“甲子泉涌,当出圣主。”
  梨花风起,万物清明。会稽郡石场炸响惊雷,民夫自岩层凿出三尺玄圭,黄雀云集于玄圭之上,雀羽落处,暗纹显露,宛然是“承天受命”的篆文。
  雨生百谷,土膏脉动。荆州有千柄长剑自鸣于武库,守卫惊见武库红光四射,轰然深陷三寸,露出本在数十里外江心的镇水铁牛。铁牛双目眨动,泪滴如水银。
  ……
  四方祥瑞频传,金陵震动。
  江南正是烟雨迷蒙的时节,泠泠春雨打在树丛间,淅淅沥沥发散着寒气。
  新任的中书令周士显跨进东府书斋,提起的官袍下摆业已湿透,滴滴答答在地砖上踩出一串水印。他怀里揣着个锦盒,盒角露出半截黄绢,被雨水洇出墨痕。
  “此物今早由国子生自淮水捞出,说是昨夜天雷劈开水底古碑露出的。”周士显打开锦盒,黄绢包裹着一块苍璧,璧面上天然纹路,俨然是一个“成”字。
  近日来称病在家的成肃放下了茶盏,手指在玉璧纹路上摩挲。他数日前命人将此物沉在淮水,纹路是暗中找玉器铺用药水蚀刻的,如今摸起来平添了几分冰冷湿滑。
  “这些孩子倒算是机灵……”成肃道,“明日朝会时,不妨让他们把古碑的事说出来听听。”
  周士显颔首称是。
  窗外的桃枝被雨水摇落,成肃凝神听了一会儿,又问他:“周郎是何时入国子学的?”
  周士显似乎想了想,道:“那时谢车骑尚在。”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成肃不知想到了什么,将苍璧放到一旁:“谢将军,委实可惜啊……”
  周士显打量着他的神色,一时间沉默不语。
  成肃忽而笑了笑:“来日九泉之下,倘若能见他,成某亦无愧。”
  细雨聒碎书斋内絮语,淅淅沥沥敲打在窗前,不多时渐渐地停了,天地间仍一片乌蒙蒙潮气,直到次日朝阳初升才利落起来。
  三百国子生跪在宣阳门外,为首那人手中高举着黄绢,被风吹得哗哗响,如同霞光般耀目。围观的金陵百姓挤得水泄不通,御街上到处飘荡着遮掩不住的窃窃私语。
  成之染闻讯赶到城下,今日朝会上,秦淮出苍璧的消息已甚嚣尘上。那苍璧进呈天子御前,如同数月来接踵而来的祥瑞一般,令天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以周士显为首的百官公卿,莫不盛赞梁王功德,不厌其烦的溢美之词,简直要在成之染耳边磨出茧子。
  她从众人委婉含蓄的劝进辞令中猛地挣脱,长街上的风扑面而来,还混着青石板潮湿的土腥味。
  墨迹嶙峋的纸张散落满地,为首的国子生正朗声高诵:“梁王德兼三皇,功高五帝,今苍璧出于淮水,长星现于紫宫,此乃天命所归……”
  “放肆!”成之染断喝,“都起来!你们读的圣贤书喂了狗吗?”
  年轻的国子生急于与她分辩,一张张稍显稚嫩的脸上朝气蓬勃,眸中是难以抑制的兴奋的华彩。他们滔滔不绝地说着淮水的奇事,仿佛笃定了那是上天赐予他们亲历的神迹。
  亲卫将成之染护持在后,拦住了直欲上前的人群。成之染目光一瞥,看见袁攸之从人堆里钻出来,怀里还抱着没发完的炊饼。
  他未着官服,下摆上沾满了油渍,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袁司马好兴致啊。”成之染冷冷盯着他。
  袁攸之笑道:“第下有所不知,这些小郎君天没亮就来跪着,总得先垫垫肚子。”说着,他递来一个油纸包,道:“南市买来的炊饼,刚出炉还没多久。第下也尝尝?”
  成之染将炊饼接过,热气透过油纸传到她掌心。早朝时饿着肚子,这香气显得格外诱人,小时候她跟着父亲逛庙市,也曾眼巴巴站在小贩的炊饼摊前不肯离开。
  然而她终究将炊饼甩到袁攸之身上,号令虎贲羽林执戟上前,强行将请愿的人群驱散。
  “第下!”袁攸之疾呼,话没说完,成之染早已飞身上马,狠狠一扬鞭,国子生惊慌闪避,她纵马直出,沿着朱雀大街疾驰而去。
  春和景明,东府的牡丹开得正艳。数十盆姹紫嫣红摆在回廊下,花萼上都系着金箔剪的“梁”字。成肃与僚佐流连观赏,正巧一阵风吹过,金箔打着旋往他身上贴。
  “好一个金箔入怀!”桓不识笑道。
  成肃大笑了起来。众人都跟着起哄,彼此把金箔往对方身上贴,美其名曰沾沾梁王的福气。
  成之染径自入府时,看见父亲站在花枝后头笑。他手里捻着片金箔,正往新开的牡丹花枝上挂。明媚的春阳照在他鬓角,新添的白发,仿佛是前个冬天的雪。
  “父亲不是病了么?”成之染立于廊下,清冷的声音惊飞了庭中鸟雀。
  众人止住了笑闹,纷纷转身回望时,见对方来者不善,不由得望向成肃。
  “诸君暂且观赏,我去去就回。”成肃看了成之染一眼,负手向书斋走去。
  成之染从众人之间穿过,广袖掀翻了盛着金箔的漆盒,抖动的金箔撒在地上,被风卷着飘远了。
  书斋里仍透着一股凉气。成之染步入斋中,见成肃站在窗前,给新养的鹦鹉喂食。几案上堆着数十封劝进书,最上面那封依稀是孟元策的字迹。
  “父亲这是要做庾慎终!”成之染忍不住拍案,惊得鹦鹉直扑棱翅膀。
  成肃不答,从一堆字纸中抽出一张,正是他近日最为得意的手迹。粗犷的墨迹顺着“即真天子位”五字蜿蜒,恍如数月前划过夜空的流星。
  “当年庾慎终作乱,天子退位江州,帝祚本已断绝。是我十六载南征北战,才换得山河重振,护佑这天下苍生,社稷万民。天子如今还能高坐太极殿,该谢我才是。”
  “所以就要行篡逆之事?”成之染紧盯着成肃,道,“这许多年来,天子何曾辜负了父亲?出将入相,位极人臣,难道父亲还不满足吗?”
  窗外忽而传来数声鸟鸣,透过窗扉的日光,映得成肃脸上沟壑如刀刻。他神情倦怠,却毫无病容。
  “那又如何呢?”成肃望着她,“难道将来我成氏便能与王谢等身吗?”他径自答道:“不会的!那些累代清流的世家大族,哪个不是等着看成家摔下来!唯有改天换日,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成之染摇了摇头:“父亲还是不能信我。”
  “一个人,永远是靠不住的。我活着,无人敢动你们分毫,可若等到我死了,你又能保住多久的荣华富贵?”成肃直视着她的眼睛,眸中的尖锐令人避无可避,“仅仅因为你为苏弘正尽忠,便要害了我们全家?”
  成之染目光落在对方鬓角银丝,忽而想起十三岁那年,她随天子从江陵返回金陵,远远地站在船头,欣喜地望见父亲身影那一幕。
  从什么时候起,她居然不认得他了。
  半晌,她缓缓说道:“父亲口口声声告诉我,为天下,为苍生,为社稷,为万民,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
  一束微光照在笔墨淋漓的字纸上,成肃抚摸着“天子”二字的纹路,道:“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倘若不往前,身后只有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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