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她从马厩里牵出坐骑,缓缓出了未央宫。久经丧乱的长安城,即使在年节荫蔽下,也只是浅浅地恢复了些许生气。长安大街上枯败的杨槐仍在,车水马龙的人群已杳无踪迹,呼啸的寒风穿街过巷,将残余的一丝温度尽数攫取。
她听到了隐约的乐声传来,是她昨夜在风中听闻的曲调,陌生又熟悉,如同脑海中时隐时现的面容,让她仿佛仍旧在梦中。
祁连园中的草木衰败,成群的麋鹿早已不知去向。原来她不知不觉竟已走到了这里。胯#下的白马嘶鸣,呼出的白气在风中飘散,朦胧日光穿过了指缝,落在她眸中,璀璨的一点。
成之染停在一棵树下,卢昆鹊曾在此地与成肃论道,太尉的身边总是热闹的,那些鲜活的面容,却已在风中消逝,如同树下灰败的黄土,如同渭水冬日长流。
不久前,她送别了前来关中的冀州刺史董荣。他本是奉成肃之命驰援长安的援军,来到长安后已经太迟了,留给他的,唯有长子董和均业已残败的尸骨。
成之染不忍告诉他,董和均尸首被埋在京观里,从堆积如山的残肢断臂中拼合尸身,是何等血污惨痛。然而能拼凑出尸身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董荣得以送灵柩回乡,还有成千上万的将士首身相离,甚至尸骨无存,永远留在关陇的土地上。
她的白直队主赵小五,自从南康郡公江岚战死,一直跟在她身边,也因对战徒何乌维时重伤不治,数月前死在了千里之外的统万城。
一股浓烈的哀愁猛然从心头涌起,她发觉颊边凉意,伸手一摸,竟是一颗滑落的泪滴。
她倏忽抬头,对上了一双麋鹿的眼睛。
荒芜的园中,一只孤零零的麋鹿,正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安静地冷眼旁观。
成之染盯了它许久,对方也一动不动。她轻轻问道:“你可见到……我的三郎了?”
那麋鹿沉默以对。
空荡荡的园外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她的白直队主叶吉祥匆匆跑进园子里,终于在树下找到她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高喊道:“节下!”
成之染身形微动,手脚已冻得有些僵硬。她看到徐崇朝和一干随从闻声赶来,一张张脸上难掩担忧之色,而那只麋鹿惊走,一眨眼工夫,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暗道可惜,方才有那么一瞬,她仿佛看到那麋鹿将要开口回答。可她又不知怎的,并不想听到血淋淋的答案。
徐崇朝见她面色不太好,取来毡裘披在她身上,想说些什么,然而彼此的目光相触,仿佛满溢的悲伤相融,唯有缄口不言。
成之染牵马走回未央宫,一路上冰冷湿滑,她似乎浑然不觉。她望见宫门北阙高悬的敌酋首级,只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薛会宁的事,朝廷也该有消息回来了。”待进了宫门,她突然说道。
河东太守薛会宁驻扎蒲坂城,去岁接济了从潼关败退的董和均,又送他和彭鸦儿渡河,那二人虽战败稷原城,他坚守河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北晋慕容氏几番南下探看,都被薛会宁驱逐出境,在关中那番情势下,也是难能可贵了。
成之染有意让他做并州刺史,遣使去金陵请旨,至今还没有回音。关中久经丧乱,士卒离散,如今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再想对慕容氏用兵,只怕是难了。有薛会宁镇守河曲,如同在河北插入一枚楔子,足够让云中城的慕容颂恶心。
元行落在殿外等她,不知已等了多久。瘦削的身形在风中显出单薄,挺直的脊梁又如同苍松翠柏一般,身上是这个年纪的年轻人难得的沉稳。
沈星桥死在他手中,毕竟是四品宁朔将军,死在长安多少是有些不明不白。成之染为元行落遮掩了,向朝廷禀报之时,敷衍地称说沈星桥兵败自裁。
金陵大抵不会对这个结果有什么异议,可是彭城就不一定了。
元行落也曾隐约听闻那位梁公的脾气,或多或少仍有些不安。成之染劝他放宽心,纵然是梁公雷霆之怒,如今的她也足以护他周全。
元行落对此很是感激,前些日子又到长安一带的郡县,招徕以往随元氏征战的流民部曲。因着元氏诸郎君之死,那些人免不得生出抵触,这也是人之常情,元行落并不灰心,关中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他要为成之染好好张罗一番。
成之染将元行落请到偏殿,听他回禀了此行见闻,心里有了底。她与诸将佐商议之时,殿外通传的军士来报,司州刺史宗棠齐派使者前来,人还在宫外等着。
这消息令众人颇为意外。
成之染唤使者入内,问道:“刺史有何要事?”
那使者顿首,悲切道:“会稽王五日前薨于洛邑,刺史特命我等报知节下。”
殿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良久,上首啪嗒一声轻响,执笔的手落在几案上,成之染缓缓起身,声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怎会如此?”
使者依照宗棠齐的嘱托,道:“会稽王在洛阳水土不服,这两年一直贵体抱恙,今冬大病,回天乏术。”
见成之染不语,那使者又道:“刺史已向朝廷禀报,后事如何,听凭圣意。”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有劳阁下回禀刺史,此事我已知晓,洛阳诸事,如今务要多加留意。”
那使者领命而去。
众人都惊惋叹息,会稽王年过半百,还不到花甲之年,更是如今屈指可数的天家近属,一朝溘然长逝,难免令人感慨。
成之染听众人议论纷纷,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
“节下看起来心事重重。”元行落静坐侧旁,突然开口道。
成之染目光飘向殿外,那一方小小阑槛,勾勒出此间栋宇。她喟然叹息:“洛阳,是屏障,亦是牢笼。”
————
会稽王哀讯传回金陵,朝野共哀,天子素服临朝,命会稽王独子苏弘度前往洛阳,舟行护送灵柩回京。
会稽王之死,为本就不甚太平的朝廷平添了几分阴翳。苏弘度虽已离京远行,朝野上下的目光仍旧聚集在他那座幽寂的宅邸,并不时飘向春草深深的台城。
会稽王这一脉衰微,将来究竟能如何,谁也说不清。
天子有感于宗室凋零,有意为苏弘度恢复爵位。
中书令萧璞难以做主,与主政尚书省的孟元策商议一番,私底下遣使去彭城,向相国成肃请示。
成肃派人答复道:“今上之意,未尝不可。然洛阳旧都,会稽王一朝薨逝,山陵衰微,须得宗室代为镇守。世子有过之人,不堪重任,请以王孙袭爵,北上洛阳,戍守山陵。”
萧璞和孟元策大吃一惊。
会稽王膝下唯有苏弘度一子,而苏弘度的独子如今还养在宫中。那孩子只有四五岁,刚刚出生没几个月时,天子为他赐名为“承祚”。
这名字之中所寄寓的厚望,难免引得朝野上下猜测纷纷。然而随着袁皇后有孕并诞下皇嗣,落在这孩童身上的目光,也多了几分造化弄人的感喟。
如今成肃要让苏承祚袭爵北上,稚子年幼,此去千里,更不知来路如何。
萧璞委婉地向天子透露成肃之意,天子默然良久,道:“梁公思虑入微,甚合朕意。待会稽归葬,让承祚去罢。”
萧璞暗中捏了一把汗,自己也不知,究竟是为了成肃,还是为了大魏的皇帝。他亲笔写了一封信,命人交给萧群玉,嘱托她速报长安。
千难万难,若是成之染能回来,金陵也就安定了。
第340章 出关
春色长安道,东风摇百草。
绵延千里的战火业已随寒冬远去,从长安溃退的残兵败将奔逃陇上,八百里秦川萧条,到处是兵燹留下的残破痕迹。成之染传令四方,申恩布惠,招抚流民。关陇旧地,渐次从料峭春风中恢复了些许生机。
河东太守薛会宁顺利被朝廷任命为并州刺史,特地遣使到长安,向成之染道谢。
她与薛会宁素昧平生,也没有私交可言,所做的一切,并非是为了他这个人。
薛会宁对此心知肚明,让使者转告成之染,定不负所托,为大魏守卫河曲之地。
徐崇朝面有忧色,对成之染道:“薛会宁毕竟是宇文氏降臣,周旋于两国之间,其心难测。河曲险要,扼守蒲津,交给他,如何能放心?”
成之染露出一丝苦笑:“如今都只是权宜之计,我若不用薛会宁,另择他人去做这个刺史,薛会宁哪里肯服气?到时候又是个祸端。不如暂且让他在河曲,能将慕容氏防住,已是大功一件了。”
关中如今这局势,难以承担起再一次倾国之战。因此对于慕容氏,她只能谨慎处之。
前些日子岑汝生传来音讯,他驻扎统万城,派兵一直北上,进抵大漠,徒何旧地的酋帅望风降伏,率户归附。沿河千里,与慕容氏毗邻相望,据说从君子津渡河,便能直抵云中城下。
换言之,倘若慕容氏西进,徒何故地也都在他兵锋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