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徐望朝冷冷道:“没什么好商量的,你若有本事,来与我决斗一场!”
屈脱末投鼠忌器,不敢将对方逼得太急,见天色不早,于是吩咐手下将柏梁台看好。
那将领见他要走,急忙道:“大王,人都到这儿了,上去抓住他不就得了?”
屈脱末横了他一眼:“我要活的,活的!谁也不许乱动,否则可是个大麻烦。”
他只是想夺取关中而已,弄死了成肃的儿子,只怕对方不会善罢甘休。
众人虽不解,倒也唯唯领命。
徐望朝见屈脱末离开,强撑着又回到殿中,才一坐下来,成襄远就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吃痛一声。
成襄远赶忙松手,神色竟有些惶急,他隐约明白屈脱末的想法,这令他愈加不安。
“我宁可去死,也不要落在屈脱末手中。”
殿中已有些昏暗,重重帷幕飘动的风影,虚虚实实地落在成襄远脸上,像春夜里的一朵玉兰花。
这念头倏忽从徐望朝脑海中闪过,他微微晃神,方才迸裂的伤口又开始流血,脸上也露出痛苦之色。
“岑公说你绝处逢生呢,”他勉强笑道,“将来还要尚主封侯,你怎么会死?”
成襄远久久地望着他,两行清泪从眼眶滑落,冰凉的,像融化的雪。
徐望朝伸手按上他的肩膀,道:“帮我解甲罢。”
伤口的血肉早已与布帛贴在一起,紧紧地粘在铁甲上。将这身铁甲剥离,他该是很痛的罢?成襄远泪眼朦胧,手都在颤抖,铁甲卸下,露出内里血污一片的裲裆衫。
徐望朝似乎觉不出痛,只是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他吩咐左右为成襄远解甲,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髻,道:“好好歇息,不必再想了。”
这句话直直地落在成襄远心口,仿佛一下子卸掉他全部的气力。他整整三天没合眼,身心俱疲,实在太累了。
殿中幽幽地点起了烛火,朦胧地闪烁不定。成襄远想,这烛火太亮了,不该这么亮的。隐隐约约间,似乎又有个模糊的人影,扑面而来的风竟有些燥热,忽远忽近地,送来了阵阵驼铃声。
脚下的土地绵密细腻,让人深深地陷落,越陷越深,胸口如同压了巨石一般,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
成襄远猛地惊醒,暗夜中烛火寥落。他捂上胸口,摸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事,赶忙掏出来看时,原来是天子赐给他的玉佩。
他将那玉佩握在手心,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冷不丁瞥见暗影中有个人。
是徐望朝站在那里。
成襄远问道:“二郎,什么时辰了?”
徐望朝定定地望着他,似有些漫不经心,道:“下半夜。”
成襄远发觉不对劲,从榻上坐起,对方望着他的目光那样幽深,让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底。
“你……你要做什么?”成襄远悚然一惊。
徐望朝一动不动,悲切道:“走罢,三郎。你走罢。”
成襄远张口欲言,猛地从背后被人捂住拖走。他的眸中乍然亮起了火光,徐望朝隔着燃烧的帷幔,朝他挥了挥手,沉默的身影直走到槛外,就那样凭栏而立。
北风迅疾,殿中的火势登时翻腾起来,屋瓦梁柱被绵延吞噬,奇异的芬芳随奔流热焰摇曳。
未央宫中登时乱成了一团,四方人马慌忙来救火。台下传来杂沓成群的马蹄声,屈脱末匆匆赶到,一眼望见大火前兀然独立的人影,惊得高呼道:“成郎君!快下来!快下来!使不得啊!”
“屈脱末!”那郎君只穿着裲裆,高大的身形在寒风中竟有些单薄,“我父亲不会放过你,我阿姊不会放过你,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今生不能将你手刃,化作厉鬼,也要拖你下阿鼻地狱!”
屈脱末急得大骇,慌忙命部众冲上台去,守在殿外的魏兵殊死力战,众寡不敌便纵身扑入火中。整个高台殿宇都在熊熊燃烧,烟焰张天,四面通红,烧灼的热浪让人无法接近。
台边的身影一动不动,屈脱末知道他是在看他,登时打了个冷战。
众人被那决然的身影攫住目光,却见他缓缓转身,一步一步地投入烈焰。
熊熊大火中屋瓦堕地,梁柱倒坍,天上的弦月也顿失华彩,显得暗淡起来。长安城内外闻变,纷纷观望未央宫的方向。啸聚的烟气盘桓直上,苍凉夜幕里,如同一只腾空而起的凤凰。
渭水之侧的行营,守夜的军士遥遥望见浓烟,赶忙向上级禀报。成之染在梦中惊醒,步出帐外,一股莫名所以的战栗从背后升起。
那是长安的方向。
第337章 尤悔
成之染连夜召集诸军,快马加鞭赶往长安城。渭水寒波在风中呜咽,广袤无垠的川原之间,不知从何方而来的哀号,此起彼伏,绵延不绝,为一片煌煌死寂蒙上厚重的黑纱。
暗夜中星星点点,微弱的火把闪动,勾勒出模糊成群的身影,缓缓与大军接近。
竟是流民相属于道,扶老携幼,哭声满野。
成之染纵马上前,人群纷纷避让道旁。她问道:“你们从哪里来的?”
百姓见她带刀跨马,是个军将的打扮,都战栗不敢言。唯独为首的老翁大着胆子道:“我等从长安逃出来。”
“长安?”成之染心口一紧,“长安如何了?”
老翁哽咽道:“前日城破,胡虏烧杀抢掠,活不下去了!”
诸将佐闻言都大吃一惊。成之染僵立半晌,一颗心宛如坠入冰河之中。
遥远的火光倒映在她的眸中,化作极深沉的一点,如同锋锐无比的针芒,刺得她眼中酸涩,几欲堕泪。
“守城的魏将,可还在城中?”
老翁听到对方颤声发问,心中也越发悲切,道:“我出城之时,城里还没打完呢。”
成之染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她对百姓道:“不必再走了,我军已回来,断不会让长安落入敌手。”
老翁迟疑道:“你是……”
猎猎旌旗从眼前闪过,他依稀辨认出旗上大书的“成”字,不由得惊呼出声。
浩荡铁骑激起了黄埃漫天,枯草飘蓬荆棘里,老翁抱紧了怀中的小孙,喃喃道:“是镇国大将军回来了……”
成之染纵马疾驰,冷风扑面如刀锋,呼啸声吞噬了天地间一切声息。雪里红是驰骋千里的良骥,此刻她只觉得太慢,再快些,再快些,铁蹄迸溅起残雪污泥,从空旷咸阳桥上匆匆驰过,长安城缓缓出现在眼帘。
凄凉的火光映红了天幕,战马放缓了步伐,她闻到冷冽寒风中异木焚烧的香气。
浓烈的香气充溢胸口,肆意渗透到血肉里,令人目眩神迷,又肝肠寸断。
是柏梁台#独特的气息。
成之染率军潜行到长安城西侧直城门下。隔着高耸的城墙,未央宫上空被熊熊大火吞没,怒吼的烈焰随风恣肆,混杂着纷乱的惊呼人语,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爆裂开来。
许是近旁未央宫起火的缘故,直城门守备空虚。成之染派数十名矫健军士飞钩攀援,小心翼翼地爬到城头上,没有费多大功夫,顺利打开了城门。
甲骑悄悄冲入长安城,直抵宫门北阙。城楼上三三两两的敌兵,还在探头观望柏梁台的动静,身侧却一道风声,陡然扑上来许多人,喉咙里一凉,尚未出口的话断在此处,委顿倒地。
成之染留了一军人马把守北阙,并分兵占领各处宫门。城墙上守兵这才发觉不对劲,大呼道:“什么人?”
魏军将士听不懂胡语,也无暇跟对方啰嗦,持刀上前将敌兵格杀。逃脱不跌的敌兵慌乱间爬上墙垛,脚下一滑,尖叫着从城头坠落。
这呼喊飘散在纷乱的风中,丝毫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柏梁台大火扑了半宿也不灭,火趁风威,风助火势,肆无忌惮地向四周蔓延。屈脱末召集了许多部众前来扑救,勉强压住了火势滋长的劲头,奔波得灰头土脸,心中也一片灰败。
他害死了成肃的儿子,那位威震南国的赫赫权臣,会怎么跟他算账?
屈脱末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下半夜的风格外彻骨,他骂骂咧咧地回前殿歇息去了。外间的人群仍喧嚣不已,吵得他难以安眠,好不容易沉沉地生出了睡意,殿中突然响起匆匆脚步声。
屈脱末怒从心头起,尚不及开口,闯进殿中的部下惊慌道:“大王,南蛮夜袭,已入未央宫!”
屈脱末大惊:“白天不是都逃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他赶忙披挂上马,出外一看,登时僵住了。
成群结队的战马在远处发出嘶鸣,此起彼伏的嘶喊一阵阵传来,覆雪的大地也为之震颤不已。
长安城守军大都是步卒,他是认得的,可眼前这支杀入未央宫的人马,却是全副武装的甲骑,铁甲森然,冷若寒霜。
部众慌乱中结阵迎敌,被成群结队的铁蹄威逼,如同血池地狱一般搏斗格杀,高下之间已落了颓势,更没有几分抵抗的心思,一时间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