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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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骧将军彭鸦儿率军抵达潼关时,山原间安静得有些诡异。
夹道疏槐,萦纡河水,迎着呼啸而过的北风兀然萧瑟。
握着缰绳的手已有些僵硬,彭鸦儿暗自叹了一口气。前些日子秦州刺史岑获嘉病逝的消息传到彭城,成肃请示了朝廷,让成襄远接替秦州刺史之职。
彭鸦儿此行,一来是宣告朝廷任命,二来奉成肃之命,率一军人马助守关中。
他不知为何,这一路心头始终阴云萦绕,正沉思之间,思绪猛地被斥候打断。
“将军!潼关有变!”斥候道,“城头并非我军的旗帜,属下到近前,城头竟放箭出来,不准上前!”
彭鸦儿冷不丁回神,登时出了身冷汗,道:“董和均人呢?”
斥候道:“属下并未见到董将军。”
彭鸦儿有些发懵,当即打马前往关城探看。
果然,城头的旌旗在风中翻动,花花绿绿的看不分明。墙垛间弓手密密麻麻,正严阵以待。
他派人上前喊话,许久才有个将领打扮的人露面。
那人高呼道:“南蛮休要再动,关中如今已是我凉国的地盘了!”
彭鸦儿听闻对方歪歪扭扭的喊话,越发心惊,朝城头喊道:“休得胡言!我董将军在何处?”
那将领似乎思索一番,才明白他所说董将军,是潼关守将董和均,于是大笑道:“那厮早就跑得没影了!我奉劝一句,少操心关中的事,要不然有你好看!”
彭鸦儿大怒,战马也愤愤地嘶鸣,刚刚动了动,密集的箭雨便射到近前。
远远地传来城头守军讥笑声,彭鸦儿逡巡良久,巍巍关城犹如铁盾,直直横断在大军面前。
麾下参军劝道:“城池险固,不如暂退,再做打算。”
彭鸦儿心里憋着一口气,却无可奈何,只得率兵马退回数十里外的旧城。他派出斥候四下打探潼关守军的音讯,潼关外郡县对关城变故茫然无知,甚至不知道城中已经易主。
终是荒原之间的猎户告诉斥候,数日前有许多人马从西方过来,渡河北上了。
彭鸦儿料想那或许是董和均所部,对方不往弘农方向去,却渡河北上,实在是有些令人意外。
不过董和均并非庸将,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既然凭他带来的千余人,几乎不可能攻破潼关,倒不如追寻董和均踪迹,到河北一探。
彭鸦儿拿定了主意,派人将潼关音讯送往洛阳和彭城,他亲率大军渡河,赶往北岸重镇浮屠堡。
浮屠堡有魏军驻守,彭鸦儿一问,先前渡河的人马果然是董和均一行,不过他并未在浮屠堡逗留,旋即去往蒲坂城投奔河北太守薛会宁。
彭鸦儿皱紧了眉头,他的参军若有所思,道:“董将军或许是想在蒲津渡河,从北路入关。”
彭鸦儿点了点头,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董和均北上的理由。
大军于是继续赶往蒲坂城,果然在城中见到了垂头丧气的董和均。
他手下残兵败将,数日来在蒲坂城休整,太守薛会宁待他很是客气,反而更让他羞愧难当。
他身为潼关守将,竟丝毫未曾察觉胡骑的踪迹,直到从背后遇袭惨败,才知道长安已经被围。
彭鸦儿闻言大惊失色,追问道:“三郎君呢?三郎君如何了?”
董和均惭愧摇头,他确实不知。不过在蒲坂城这几天,他隐约察觉出前些日子不同寻常的气息。
当初沈星桥传来密信,声称元氏诸将军谋反,要送信出关,里应外合。他年纪虽轻,素来是成肃心腹,董和均不疑有他,按照对方的指示杀了信使,如是者三。可后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胡虏偷袭,他这才发觉,关中的局势已经不是他所能预料的了。
一想到死在潼关的信使,董和均惴惴不安,他大抵是做了件不清不白的事,这话又不能对旁人言说,见到毫不知情的彭鸦儿,也只是痛悔失察而已。
彭鸦儿扼腕叹息,道:“罢了罢了!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唯有将功补过,方才对得起梁公重托!”
董和均顿首:“将军说的是,胡虏虽遮断潼关,我军还可以走蒲津关。只要能手刃胡虏,一切听凭将军吩咐!”
彭鸦儿将人扶起,他二人同年,对方又是宣武宿将董荣的长子,如此卑礼,反而让他受之有愧。
薛会宁带二人登城远望,大河悲风,蒲津浩荡,前路苍茫。
关中究竟是何等情形,众人都不甚分明。然而走到如今这一步,他们都没有回头路了。
第334章 星沉
薛会宁连夜征发蒲坂一带的民船,送彭鸦儿和董和均兵马渡河。众人马不停蹄地赶往潼关,抵达渭北时,却又被渭水隔断。
胡骑在南岸游荡,与大军隔水相望,戒备森严。
董和均虽曾在河上突袭慕容胡骑,见状也止不住心里打鼓,与彭鸦儿商议一番,两人决计先去冯翊郡与守军会合。
冯翊郡兵马先前大都随太守卢昆鹊前往长安,留在此地守城的不多。
彭鸦儿算了算守军离开的时日,不由得心惊,长安已被围数十日,关外竟从未收到任何音讯。
他问起董和均,见对方面无血色,顿时来了气:“董将军!你是痴了还是聋了,关中这许多变故,你怎会不知?”
董和均无言以对,悔恨难当。
待在冯翊郡也不是办法,彭鸦儿止不住顿足叹气,如今这局势,唯有解了长安之围,才是根除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他率领大军星夜兼程,疾行赶往长安。越接近长安,路上遇到的胡骑越多。他们都结伴而行,一股股分散到乡野抢夺粮食和草料,彭鸦儿几番与对方交手,敌骑丝毫不恋战,见势不妙就纵马逃走,如此磕磕绊绊到了稷原城。
北地太守宗凛驻守此地,见彭鸦儿和董和均到来,一时间喜忧参半。他率军从北地郡驰援长安,因众寡不敌,被屈脱末大军逼退,只得暂且屯驻在稷原城。
屈脱末数次派兵前来攻城,宗凛婴城固守,勉强保住了这一方城邑。如今这几路人马会合,也有数千人之众,诸将稍稍有了些底气。
然而宗凛仍愁眉不展,稷原城几度被围,城中粮草已所剩无几。隆冬时节,四境荒芜,他到哪里去找寻粮草,养活这数千人马?
彭鸦儿知道他难处,急着去长安解围,也无心在此久留。
城中派出斥候去长安探看,敌军在渭桥也重兵把守。
众人合议如何攻打渭桥,一筹莫展之际,却闻长安方向又有敌兵来袭。
彭鸦儿懊恼不已,想来是途中击溃的敌骑泄露了大军行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也只能如此了。
此番前来攻打稷原城的敌骑,比前几次壮大了许多。宗凛不敢掉以轻心,决计仍婴城固守。
彭鸦儿隐隐不安,道:“太守不出战,平白消磨了锐气。”
宗凛苦笑不已,他早就消磨得没了脾气,也不差这一回。
彭鸦儿话虽如此,自忖也没有迎敌取胜的把握,困守孤城之中,心中不尽萧索。
军粮已经见了底,军中上下的饭食逐日缩减,董和均每每登城,见城外铁甲如同寒霜,胡骑在城下叫骂挑衅,聒噪得如同老鸦。
守军都已经麻木,忍饥挨饿,顶着寒风,只盼望敌骑像前几次一样,讨个没趣也就撤兵了。
宗凛也是这样想的,然而这一次,他失算了。
直到多年以后,他仍旧记得乾宁十三年的冬天,一个灰蒙蒙的日子,初升的日头隐没在重云之中,苍茫天地间风声惨淡,敌兵如潮水一般翻滚跌宕,猛烈地拍击着小小的稷原城。
全副武装的甲骑下马步战,用钩梯钩着城壁,援引而上,发疯般涌向城头,一张张狰狞可怖的面孔,明暗交叠,参差互见,仿佛无穷无尽般。
平野上疾风呼啸,城头烧起了熊熊大火。彭鸦儿身着明光甲,站在城墙上射尽了最后一枝箭,与爬上城头的敌兵短兵相接。染血的旗帜在风中飘舞,如同一个残破不堪的梦境。
他从城头被逼退到城中,每一步都沾满了鲜血,眼见得身边兵士一个个倒下,愤怒的独眼早已一片猩红。
他是成肃手下勇冠三军的猛将,然而饿虎还怕群狼,自旦至暮,终日鏖战,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董和均从城头退下,与彭鸦儿一道退守将军府,敌兵仍源源不断地涌入城中。
彭鸦儿身负重伤,持刀的手臂血流不止。他自知不免,对董和均道:“今日之事,难以周全。董郎若身死关中,让令尊何以为心!我在此吸引敌兵,你速速出城去罢!”
董和均闻言大恸,他与彭鸦儿一般年纪,生长在父亲羽翼之下,平生何曾有如此狼狈落魄的时候?
“自古皆有死,我如何能置将军于不顾!”他眼眶一红,泪水登时滚落下来。
“董郎,哭什么!”彭鸦儿喝道,“你务要活着出去,来日告诉梁公和镇国,彭鸦儿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