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成之染抬头望着他,眸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道:“不如去高处坐坐。”
  徐崇朝略一愣神,却见成之染攀着架在屋后的木梯,一点一点爬上了屋顶。
  他随她上来,高处的寒风愈加凛冽,厚重的毡裘裹在身上,仍不免生出一丝战栗。
  漆黑天幕上月明千里。成之染暗想,不知她山川相隔的亲故,是否会与她一样,仰望同一弯明月。
  她轻轻哼起了心头熟悉的曲调,眼前茫茫沉寂的金城之夜消融在月色里,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支曲子唤作《从军行》。
  是十多年前在京门故里,霜娘教给她,她又在金陵上元春宴上唱给天子听的。
  她终于如同故事中的女将军一般驰骋沙场,朔风缺月,铁甲寒沙,彼时虚悬于天外遥远而陌生的景色,尽数在倥偬流年中一一映照在她身上。
  仿佛此时的半轮明月,似是缺憾,又深藏圆满。
  “想家了?”徐崇朝问道。
  成之染伸手捂住了心口,掌下是平稳有力的搏动,温暖而坚实。可她也不知为什么,只觉得掌下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流逝,飘散在茫茫夜色里,留下永远也难以弥补的空白。
  难言的情愫在心口郁结,终究只化作一声轻叹。
  两人在寂寂风中静静相拥,良久,成之染问道:“你可听到有人在唱曲?”
  徐崇朝细听一会儿,颇有些疑惑,他没有听到。
  成之染凝神良久,目光落在暗夜中的一处虚空。耳畔风中似乎夹带着低低的吟唱,忽远忽近,仿佛从地底传来。
  “去隔壁院落看看。”成之染拉着徐崇朝,小心翼翼地在屋顶行走,又翻墙而过,悄悄落在隔壁院子里。
  院子里黑漆漆的,没有什么人。成之染逡巡良久,忽而蹲下身,仔细察看雪地里的脚印。
  是一道娇小又潦草的脚印,弯弯地通向院落深处。
  她不由得与徐崇朝对视一眼。两人循迹而去,在一间僻狭的草屋前止步。
  屋里隐约发出轻微的响动。
  什么人,大半夜的在这里?
  成之染轻轻推门,门扇响动时,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熹微月光照亮了半间陋室,一个瘦弱的身影躲在暗影中,瑟瑟发抖地往柴草堆里挪。
  成之染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从那身形看,隐约是一名女子。
  她顿生疑虑,问道:“外头是你的脚印?”
  那女子不答,只是背着身子,将头埋得更低了。
  成之染尽量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在这里?”
  那女子依旧不言语,闷闷地传出嘶哑呜咽之声,反倒让成之染有些束手无策。
  成之染还要上前,被徐崇朝拦住。
  “小心些,唤人来看看。”
  听闻男子的声音,那女子愈加惊恐地往柴草堆里钻,扬起的灰土扑了成之染一脸,徐崇朝赶忙拉着她后退了几步。
  “什么人!”屋外传来了一声叫喊,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燃烧的火把将小院照亮。
  成之染讪讪地出门,对上巡夜军士瞠目结舌的面容。
  为首那队主结巴了半天,也不明白为什么成之染会在这里。
  徐崇朝倒是迅速恢复如常,问道:“屋里的是什么人?”
  “屋里头有人?”那队主吓了一跳,赶忙闯进去,草屋里亮如白昼。军士上前将那女子揪出来,她惊恐地捂住了脸。
  众人不知这女子来历,一时都有些惴惴,成之染摆了摆手,微微皱起了眉头,此地是诸将佐驻地,内外都有人把守,这陌生女子,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那女子似乎神志不清,任凭旁人怎么问,都摇头流泪,浑身上下颤抖个不停。
  院中吵闹声早已将诸将佐吵醒,宗寄罗风风火火地赶来,看上去睡眼惺忪。她一见草屋这阵仗,低呼道:“别动她!别动她!”
  成之染很是意外:“你认得这人?”
  “倒也算不得,”宗寄罗摇了摇头,道,“昨日大雪时我在街边遇到她,那么大的雪,我怕她冻死,所以带回来避一避风雪。”
  见成之染不语,她连忙又道:“她不会说话,可能这里也不太好,节下多担待。”说着还指了指脑袋。
  成之染又看了那女子一眼,对宗寄罗道:“你也是心大,若她是敌兵的奸细,可不是麻烦?”
  宗寄罗支吾道:“敌兵?如今哪还有敌兵。”
  “就让她在这里罢,派人好生看住了。”成之染摆了摆手,众人也各自散去。
  那女子听闻脚步声渐远,仓惶中抬起了头。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仍看得出长得极标致。
  宗寄罗上前,将人劝回草屋里,那女子蜷缩在墙角,自始至终都战栗不已。
  成之染见她像是个汉人,于是又进到屋中,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问道:“你可还有亲人?”
  那女子不语,成之染却知道她听懂了,两行清泪沿着污浊的面孔缓缓流下,数息之间已斑驳模糊。
  宗寄罗劝慰了几句,待出门之时,成之染正在院中等她。
  两人沿着回廊踱步,宗寄罗回首,见徐崇朝跟在后面,不由得失笑。
  “此地冬日确是冷得紧,待来年开春,我军便要回长安。你救她一时,救不了一世。”成之染突然开口。
  宗寄罗似是感喟:“人世飘忽,命薄如纸,能有一时一日,便已足够了。”
  成之染侧首看她,不由得一笑:“你几时也这般多愁善感了?”
  宗寄罗笑着摇摇头,道:“王师以恩德招怀四夷,待陇外诸郡收到谕旨,没有不归顺的道理,如此又免了金城这般苦战伤亡。你是大恩大德,我是小恩小惠,归根到底,也算是殊途同归。”
  成之染抬头望着那一轮缺月,喃喃道:“但愿如此。”
  ————
  成襄远在长安苦等旬日,眼见得月牙渐满,心中越来越不安。他整日掰着指头数算,此时信使也该到彭城了。
  可彭城路远,就算是他父亲即刻发兵,援军也要到月底才能抵达。屈脱末数万胡骑围城日久,在长安近畿一带呼啸扫荡,所过之处称得上寸草不生。北地太守宗凛率军来援,但毕竟众寡不敌,又生生被敌骑逼退回去。
  饶是长安城池险固,这日子也实在难熬。
  那日去往彭城的信使乘夜出城,他在未央宫辗转反侧难以安眠,于是披衣起坐,连夜又写了两封书信,一封派人送往陇外金城郡,一封派人送往洛阳城。
  他暗自思忖,不管怎么样,只要能在陇外找到他阿姊,她一定会马不停蹄地赶回长安,一旦有她在,城外的屈脱末再凶悍,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而司州刺史宗棠齐驻守洛阳,手中有数千兵马可供调动,若是彭城他父亲远水难解近渴,能得宗棠齐相助,也多多少少是一番助益。
  然而他等到如今,潼关之外的洛阳却杳无音讯。
  宗氏毕竟是成氏姻亲,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成襄远百思不得其解,诸将也颇为疑虑。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成襄远又修书一封,写给驻守襄阳的雍州刺史温四迟。那是他祖母的亲兄弟,绝不会坐视不理。
  信使再次乘夜逾墙而走,成襄远暗自在心中祈愿,襄阳与长安虽有千里之遥,到底比彭城切近,但愿他们能早日来援。
  ————
  襄阳,雍州刺史府。
  刺史温四迟正值六十大寿,身为梁公的舅父,这一场寿宴办得格外风光热闹。白云映水,夜窗如昼,宾客盈门,满堂花醉,府中上下洋溢着欢声笑语,溶溶月色在绮楼朱阁间流荡。
  他侄子温印虎替成肃坐镇金陵,一时间分身乏术,派三个儿子随醴陵县公世子成修远一道,将大车小车的寿礼送到了襄阳。
  温四迟甚是欢喜,细细向这几个孙辈询问京中消息。说起来他到雍州还不到一年,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竟生出契阔之感,于座中多饮了几盏,头脑便有些发昏。
  堂前灯影宛若星光明灭,急管繁弦的光景,他似乎听到北风吹动斑竹的声音,又好像庭树上漫挂的红纱,在悠悠荡荡拂过他沟壑纵横的面颊。
  他的头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竟陵太守温道醇见父亲累了,上前道:“阿父,回屋歇着罢。”
  温四迟于恍惚之中抬头,目光紧盯着门口,道:“是不是有人来了?”
  温道醇循着他目光望去,并未看到什么人,笑道:“阿父眼花了。”
  温四迟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
  温道醇又要规劝,门口忽而有人影徘徊。他“咦”了一声,心中越发古怪,到门边一看,通传的小吏在风中瑟瑟发抖,见到他,紧张地咽了咽吐沫。
  温道醇问他何事。
  小吏道:“秦州来使在城外,求见刺史。监门不敢擅命,因此惊动刺史。”
  温道醇皱起了眉头,直觉此事非同小可,赶忙向温四迟回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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