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裴善渊道:“沈将军他是这样说的,如今人正在咸阳营中。”
成襄远捂住了脑袋,摇头道:“他杀了元郎,他杀了元郎!”
“郎君!”叱卢密晃了晃他的肩膀,道,“沈将军在梁公身边多年,处事向来稳重,不会无缘无故冤枉了元氏。其中或许是有什么隐情。”
成襄远抬起头来,眼眶里满是泪花,他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转而问徐望朝道:“你信沈将军,还是信元郎?”
徐望朝刚刚从震惊中回神,脑袋里还是懵的,不假思索道:“你阿姊相信元郎,所以我也信。”
成襄远嚎哭出声:“他怎能如此!他怎能如此!”
裴善渊急道:“人死不能复生。事已至此,郎君该想想,如何处置沈将军啊!”
“处置?”叱卢密打断了他,道,“如今事态未明,孰是孰非,尚未可知。到底是怎么回事,总要问问沈将军。”
成襄远抬眸,道:“可若是他要谋反呢?”
“郎君慎言!”裴善渊和叱卢密异口同声,把他给吓了一跳。
沈星桥毕竟是成肃心腹大将,殿中的将领与他相比,都还差得远。成襄远见二人辞色俱厉,也觉出失言,只垂泪不语。
徐望朝替他分辩道:“元氏诸郎君,也都是朝廷有品阶的军将,不论有什么隐情,沈将军擅杀大将,如何能让人安心?”
叱卢密沉吟一番,对裴善渊道:“不如请沈将军入城,先问问再说。”
成襄远悚然一惊,却听裴善渊叹息一声,道:“只能如此了。”
叱卢密让成襄远修书一封,派人送往咸阳大营。送信的使者不多时去而复返,上气不接下气道:“沈将军率领数十骑,正往长安赶来了!”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裴善渊不由得扼腕。
成襄远招呼侍从上前,紧皱着眉头披甲戴盔,驰出未央宫,直到城北横门城头。
沈星桥一行被拦在城外,打马逡巡良久,忽而见城垛之间露出成襄远面容,不由得勒马止步。
成襄远强忍悲痛,问道:“将军因何到此?”
沈星桥遥遥拱手:“元氏诸将谋反,特来相告。”他在城头望见裴善渊,想来个中情形,成襄远业已听闻。
成襄远又问:“元氏诸将,如今人在何处?”
叱卢密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不无担忧地看向沈星桥。
沈星桥面不改色,道:“事起仓促,元氏兄弟七人已伏诛,部众已逃散。”
“沈将军……”成襄远说不出一句话,只得痛呼道,“沈将军!”
沈星桥沉默地仰头,日光洒在他风尘仆仆的面容上,那一双琉璃样貌的眼睛,如同奔流的渭水一般深不见底。
成襄远伏在墙垛上,迟迟不言语。
叱卢密与裴善渊对视一眼,命人将城门打开,放沈星桥一行进来。
成襄远脚步虚浮地走下城头,眼前寒光一晃,沈星桥拜服在地,俯首道:“末将先斩后奏,望郎君见谅。”
成襄远上前将他扶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眼前这位相识多年的俊朗将军,竟然不声不响地将元氏诸兄弟置于死地。
沈星桥仍在向他解释,声音沉稳而冰冷。成襄远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他同样难以相信,元氏诸兄弟会有谋反的野心。
然而对于沈星桥,他又能如何呢?
宽大的袍袖掩映下,成襄远攥紧了拳头,指甲嵌到皮肉里,鲜活的痛楚止住了眼中翻涌氤氲的湿意。
他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是他父亲或者阿姊在,这一切本不会发生。
可偏偏是他,无力阻止这悲剧。
成襄远彻夜未眠,在殿中枯坐到天明。他在长安鲜少有安眠的时候,这样枯寂阴冷的漫漫长夜,如同阴湿粘腻的长蛇,一点一点缠住他的手脚。
他无法挣脱。
诸将一整日商讨如何对稷原城用兵。众人的神情都有些萧索,心思也忽远忽近,似乎也很难维系在此处。
成襄远时不时点头,眼神却十分空洞,眼前每个人都面目可憎,仿佛下一刻便会利刃出鞘,将长刀架到他的脖子上。
外面的风那么大,他的元郎君,可会感到冷?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裴善渊关切地望向他,问道:“郎君意下如何?”
如今长安城中守军只有数千人,众人决计将近畿诸郡人马尽数召回。
成襄远麻木地点了点头。
传令的信使从四方城门疾驰出城,消失在斜阳欲尽的晚鸦声中。
北风卷地,草木催折,随风扬起的雪霰在山原之间浮沉,荒芜的莽莽重林,密密麻麻的马蹄声越发急促,如同翻滚的波涛浪涌,裹挟着滂沱的腥风血雨,趁着夜色向长安逼近。
凄恻的鸦声回荡在夜空之中,纯黑硕大的翅膀与天幕融为一体,一丛丛,一簇簇,从黑松林之间腾起,呼啦啦上下翻飞,弥漫的鲜血气息引得一阵阵兴奋而嘶哑的长鸣,一团又一团黑云,不断地向下俯冲。
成襄远心烦意乱,不尽长夜中,听得未央宫中一只落单的老鸦哀鸣,心中亦凄恻不平。第一缕晨曦从窗棂透出,屋顶哑哑地掠过一群晓鸦,他枯坐良久,缓缓地一声叹息。
第331章 困守
城头的灯火渐次熄灭,长安城缓缓苏醒。日光淡薄而邈远,穿透云翳和晨雾,洒在猎猎鼓动的大旗上。望哨兵士三三两两地换了岗,投向远处的目光如同铁甲一般凛冽。
守兵猛灌了一口烈酒,来回搓着快要冻僵的双手,与近旁的同伴对视一眼,从对方眸中读出了如出一辙的谨慎。
前日领兵在外的宁朔将军沈星桥疾驰到横门,引得坐镇长安的梁公之子与诸将登城相对。他们这些普通军士虽不知发生了什么,然而当时剑拔弩张的架势,隐约能让人察觉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守兵犹豫着张了张嘴,到底不敢将心中疑虑宣之于口。他的同伴也心领神会,索性扭过头去,免得不小心听到什么引起麻烦的话。
“哎……我说——”那守兵终于试探着提起话茬,同伴却一动不动,紧盯着城外,没有将半分目光分给他。
他碰了碰对方的肩膀,正要再开口,却听对方道:“你看,那边怎么了?”
那守兵一个激灵,沿着所指的方向望去。
数十里外是渭北的咸阳大营。
平林漠漠的广袤旷野之间,隐约浮起灰败的烟气。他凝神细看,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滚滚黑烟如同盘桓的巨龙,从苍白尘雾中猛然腾起。
火光霎那间吞噬了天际,纵然隔了数十里,骇人的热浪仿佛触手可及。
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有敌情!
城头登时忙乱起来。疾驰而出的铁蹄踏碎了黎明时分的静寂,仿佛叩响未央宫门的一道沉闷钟鸣。
成襄远听闻城门急报,当即披甲上马,与诸将赶到横门。派出的斥候还不曾回来,咸阳大营中也没有音信传出,众人不清楚城外情形,一个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裴善渊简直要痛心疾首,前日回城太匆忙,没有来得及调动麾下,他从江陵带来的兵马如今都还在咸阳大营,若是敌兵袭营,只怕胜负难料。
“完了,这下全都完了……”他不由得喃喃。
沈星桥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的人马也都留在了咸阳大营,难以言喻的忧惧登时攫住了他的心口,平素冷淡的面容褪尽血色,嘴唇微颤,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叱卢密攥紧了手中刀柄,谨慎地看了成襄远一眼。
成襄远手扶着墙垛,望着远处烟火,指节已按得发白。
“看样子,是敌袭咸阳大营,”叱卢密问他,“城中可要派兵增援?”
城中守兵不过数千人,如何能与屈脱末大军匹敌?这一去,只怕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了。
裴善渊和沈星桥齐刷刷望向成襄远,他只是一言不发。
裴善渊急道:“郎君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成襄远紧皱眉头,半晌道:“叱卢将军,你率一军轻骑前去。咸阳大营守不住就算了,务要把将士接应回城。”
叱卢密迟疑了一番,正要领命时,却被徐望朝拦下。
“让我去,”徐望朝很是坚决,“梁公留叱卢将军护卫长安,出城迎敌,交给我便是。”
“徐郎……”成襄远忧心不已。
徐望朝似是一笑:“请郎君放心。”
他清点了人马,纵马出城,头也不回地扬鞭北去。
成襄远望着那一行人马消失在层林之间,不由得捂住了心口。手掌下铁甲寒凉,他抚摸不到自己的心跳。
徐望朝率军赶到咸阳桥,渭水沿岸早已被尘烟覆蔽。咸阳大营驻扎的人马且战且退,被胡骑穷追不舍,不时有将士尸首落入水中,旋即被滚滚寒流席卷而去。
徐望朝横槊在手,率军冲杀到阵前,紧紧将敌骑抵住。敌骑见他接连挑翻了数人,一时颇有些忌惮,稍稍向后松了松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