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屈脱末在金城纸醉金迷,整日里吃喝玩乐,心中颇有些惫懒。
  徒何乌维看出他的退意,劝道:“我听闻陇上歌谣,‘长安大街,夹树杨槐。下走朱轮,上有鸾栖。(1)’富庶繁华,自不是区区金城所能比,我家大王还在时,更将其视为毕生志业。占领长安便可以控制关陇,泱泱大国,也不是凉州所能比。大王若并无此心,不如让我出城去,我虽不能将长安攻克,就算爬,也要爬到长安去!”
  屈脱末“哎呦”了一声,一拍大腿道:“这是什么话!你国破家亡,又身受重伤,臣子本分已尽了,安心待在这里,我总不会亏待。”
  “仰赖大王收留,感激不尽。可不见长安,我死不瞑目。”徒何乌维长吁短叹,泫然欲泣。
  屈脱末迟疑了一番,道:“我原本也想到长安去,早先被湟水杂胡缠住,没得脱身。如今宇文绎和徒何乌维接连败在南蛮手下,那南蛮,不可小觑啊。”
  徒何乌维摇头道:“宇文绎那个绣花枕头倒也罢了,我家徒何大王,杀得南蛮只剩最后一口气,若不是中了南蛮奸计,也不会失了统万城。”
  郑严塘亦道:“我家大王与南军交过几次手,他们兵力不算多,唯独那主帅诡计多端。想来那人如今还没有回到长安,大王坐拥甲骑数万,以摧枯拉朽之势直取长安,纵然那人回来了,也无计可施。”
  屈脱末问道:“你说的那人,可是南朝的太尉?”
  郑严塘愣了愣,道:“成肃早就出关了,如今领兵的,是所谓镇国大将军。”
  “镇国大将军……”屈脱末念叨了两遍,忽而笑了笑,道,“我记得她,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莫不是貌美如花,将你家大王迷了心神去?”
  徒何乌维枯笑了两声,幽幽道:“不错,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大王雄风豪气,难不成还会怕她?”
  “怎么会!”屈脱末仰面大笑,“你早说成肃已走,我还以为他还在长安!既如此,岂不是将关中拱手让我!”
  他从座上跳起来,高呼道:“来来来,让人都过来!天大的好消息,我怎么今日才知!”
  兵士赶忙去将他麾下大小将领请来,屈脱末负手在堂中踱来踱去,眼中闪烁着狂喜的光芒。
  徒何乌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以目示意郑严塘,默不作声地退出堂外。北风呼啸,直往他领口里钻,小车走出大老远,还听到堂中屈脱末激动呼喊的声音。
  他从唇角泄出一声嗤笑,轻轻道:“果然是蠢货。”
  这声音极轻,连郑严塘都没有听清,他问了一句:“主上说什么?”
  徒何乌维不语,良久,淡淡道:“好戏,又要开场了。”
  第326章 寒沙
  长安,未央宫。
  北风卷地,百草枯折。便殿的窗棂被吹得一声巨响,冷风从开合的空隙中乘虚而入,霎时间掀起了层层帷幔。
  殿中死一般沉寂。
  新野郡公、征西将军、秦州刺史岑获嘉病逝,时年七十。
  成襄远跪倒榻前,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他抓着徐望朝的手臂,整个人颤抖不已:“二郎,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成之染不在,岑获嘉死了。他看了看徐望朝,又看了看叱卢密,惶遽地落下了眼泪。
  徐望朝低声劝慰,却听叱卢密说道:“如今关中局势还不太平,一旦刺史去世的消息传出,只怕会引起混乱。”
  徐望朝一怔:“依将军之见……”
  叱卢密道:“秘不发丧,一切照常,岑公卧病已久,旁人看不出什么。”
  徐望朝有些迟疑。
  成襄远思忖良久,哽咽道:“将军说的是。长安乃根本所系,大意不得。不如让沈将军、卢太守、裴太守回到长安。待镇国大将军回来,再做打算。”
  叱卢密颔首称是,道:“镇国临行前嘱托,若事有不决,则请示朝廷。兹事体大,务要早日禀报朝廷。”
  成襄远并无异议,一切事宜都交给他去安排。
  徐望朝忽而道:“也让元七郎回来罢。”
  叱卢密沉吟不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纠结了许久,点头道:“也好。”
  卢昆鹊在冯翊郡,裴善渊在扶风郡,距离长安都不远。沈星桥从新平郡赶回,却比预想中来迟了几日。
  成襄远见到沈星桥,立刻明白了。对方不仅回来了,还是带兵回来的,数千人马驻扎在城外,唯独他自己带了数名亲随入城。
  成襄远难免忐忑,道:“沈将军,倘若泾水有变,又该如何?”
  沈星桥不以为意:“徒何已灭,统万已平,高平已定,元氏诸郎君据守泾水,有何变故?”
  成襄远无言以对。
  岑获嘉仍在便殿停灵。诸将到殿中拜谒了,都唏嘘不已。
  裴善渊问道:“此事可向朝廷禀报了?”
  成襄远颔首:“金陵路远,往来不便,一时半会儿也不知朝廷如何决断。”
  裴善渊与卢昆鹊对视一眼,见成襄远神情不似作伪,不由得苦笑。成肃将次子留在长安,那心思洞若观火。纵然他们一开始还没回过味,听闻成追远出任荆州刺史,成治远出任豫州刺史,也差不多心中有了底。
  显然眼前这个少年郎,就是成肃推定的秦州刺史。
  卢昆鹊委婉地提醒了成襄远几句,临了道:“郎君在岑公身边已久,诸事通达,如今朝廷音讯未返,镇国大将军未归,刺史重任,望郎君勉力为之。”
  成襄远未免迟疑,然而众人都由不得他。他收了刺史印绶,难免惴惴不安。
  众人从殿中退下,沈星桥回望一眼,若有所思。
  叱卢密问道:“沈将军,可有不妥?”
  沈星桥摇头,道:“稚子幼弱。”
  叱卢密似是一笑:“将军糊涂了。稚子再怎么幼弱,能不如荆州和豫州那两位?身为梁公之子,便是朝廷权威。只要诸位尽心辅佐,没有什么不成的。”
  沈星桥打量他两眼,淡淡道:“那就借阁下吉言罢。”
  ————
  成之染在陇外遇到了此生最大的一场雪。浓重的雪簇飘散在旷野之间,冷风从颊边呼啸而过,让她忙不迭偏过头去,试图避开那刺骨的寒意。
  然而,这无济于事。
  连绵不绝的冬雪,早已将天地镀上一层厚厚的白霜。皑皑雪原被日光一照,刺眼至极。
  她望了望峡谷中蜿蜒的大河,冰封的河面在雪中显得格外消瘦,河上的小洲,连同小洲上枯黄的芦苇,通通都凝固住了。
  绵延江水从不会有这般景象。
  她倏忽想起了金陵。
  若是在金陵,不知有多少人家围炉取暖,又不知有多少夫妇同衾絮语,如今跟在她身后远征的八千子弟,只能裹着厚厚的寒衣,披着冰冷沉重的铠甲,一步又一步,在冰天雪地里长途跋涉。
  故园三千里,何日是归期。
  无声喟叹从心底荡开,她仿佛听到了冰层崩裂的声音。
  直到,她望见了金城。
  城头的旌旗早已冻硬,任凭狂风大作,都岿然不动。
  徒何乌维的身影出现在垛口,朝她高喊道:“镇国大将军,你来迟了!”
  他目光低垂,眸中依稀挟带着隐秘的笑意。
  只是隔了太远,成之染看不清晰。
  认出徒何乌维的那一刻,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下。不枉她迂回千里,终于将人追上了。
  然而如今守城之人仍旧是徒何乌维,统万城同样的当,他不会再上第二次。
  想攻下眼前这座巍然矗立的金城,只怕要费些功夫。
  徒何乌维毫不在意,仰面大笑,不急不徐地走下城头,纵马回到郡守府。
  短短数日,屈脱末的战利品已改名换姓,落到了徒何乌维手中。他从统万城带来的将士不满千人,却将屈脱末留守的数千兵马死死拿捏。
  纵使屈脱末半道回来,这城池也不再归他所有,更何况如今他已经远去。
  屈脱末手下归顺的将领道:“大王,贼兵在城外叫阵呢。”
  “不必搭理她,”徒何乌维笑道,“冰天雪地里,就跟她耗着。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能耗到什么时候。”
  成之染见徒何乌维一去不返,心头已凉了半截。她确实不怕与对方血战,所担心的也并非战事。
  陇外的冬日酷寒,比关中更甚三分,她麾下军士大都从江南而来,何曾经历过如此天寒地冻的时日?
  扎起的营帐挡得住风雪,挡不住彻骨严寒,寒衣也好,毡裘也罢,裹在身上也不怎么暖和。更何况长弓都冷硬难以拉开,铠甲也仿佛要与躯壳冻成一体。
  坚冰难以消融,愁云凝结不动,她一刻也等不得。
  魏军休整了一日,养精蓄锐,次日黎明时分,成之染率军大举攻城。密密麻麻的飞矢,抛车掷出的巨石,好似雨雹落下,又如同星辰迸空,纷纷向城中打去。
  琪树城林木造就的冲车和飞梯,辗转运送到统万和高平,如今再次派上了用场。诸军将士借着矢石的掩护,一面推着冲车撞击城门,一面攀援飞梯爬向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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