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成之染未尝不想,可陇外远在千里之外,徒何乌维却近在咫尺,倘若长安守备空虚,胡骑数日之间便可兵临城下。有这个腹心大患在侧,她实在难以放开手脚。
  成襄远明白她顾虑,忍不住问道:“倘若我军挥师北上,灭了徒何乌维呢?”
  成之染一笑:“统万城僻远,千里奔袭,务要一击而中。待到明年春来,大可一试。”
  乾宁十二年的除夜在漫天风雪中如期而至。苍凉天地间雪簇纷飞,携着刺骨寒意漫卷孤城。
  驻守长安城的将士,已是离家的第二个年头。
  自荒原呼啸而至的寒风,似乎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笳声。城头守兵围坐在火堆旁炙肉行酒,凝神细听时,哀婉的曲调穿透重重风雪,终究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黑漆漆的夜里满城灯火,一曲江南的采桑曲渐渐从城头飘起。
  雪越下越大,良驹的步伐也变得沉重而迟缓。成之染勒马止步,遥闻城头熟悉的小调,许久都一言不发。
  因今夜除夕,军中分赐了牛酒犒赏将士。她与岑获嘉率诸将佐巡视城防,见众人和乐欢颜,心中也稍稍得到些宽慰。
  然而这城头响起的江南曲调,到底是诸军将士悠悠心曲。
  她登上城楼,吃惊的队主笑脸相迎,聚在火堆旁的军士也纷纷起身,采桑曲伴随着胡笳呜咽,悄悄地没了声息。
  成之染一笑,问道:“想家了?”
  众军士脸颊通红,不知是喝了许多酒,还是被冷风吹得刺痛,只是低下头支吾不敢应声。
  那样子却是默认了。
  “我也想家了。”成之染道。
  众人抬起头,眼神晶亮了许多,有个年纪稍小的大着胆子问道:“将军,他们都走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他们”自然指的是成肃大军了。成之染笑笑:“等到关中安稳了,我们再回家。”
  那小兵嘀咕了一声:“怎么就不能一起走呢?”
  他声音虽轻,众人却都听到了,一时间面色各异。
  成之染耐心解释道:“我也想回去,可是我一旦走了,死伤惨重换来的长安城,就守不住了。”
  那小兵愣了愣,眸中浮起了泪光。
  成之染打量着他稚嫩的面容,灯火缭绕下那不过是一个少年。
  她指着城墙外漫无边际的漆黑旷野,对他道:“你我在此,强敌环伺,之所以轻生赴难,都不是为了个人荣辱,而是为了家国安宁。”
  那小兵似有些不解,问道:“真的吗?”
  众军士目光也都落在她身上,夹杂着迟疑和困惑,被熊熊燃烧的火把照得纷繁缭乱。
  成之染只是轻轻一笑,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刀,刀尖在风雪中闪烁着寒光,令众人一凛。
  她抚刀扬眉,凤目灼灼,不消一句话,众人已得到决然的回答。
  “但愿早些见到那一天。”那小兵怔然,心里想,万里远征所经历的一切,他还要回去说给家里人听。
  第316章 来袭
  朔风吹雪,扑面如刀。西北边城外落日孤悬,如同火红滚烫的铁球,在灰蒙蒙暮色中沉坠。
  泾水之畔的城头上霜白一片,墙垛都冻得僵硬,透着刺骨的冷意。猎猎旌旗在风中摇曳,守城的将士登高远眺,茫茫山川间无尽荒寒,望不见故里,也望不见长安。
  斜阳余晖中,一骑黑影从蜿蜒山道中跃出,守兵登时睁大了眼睛,定睛细看,那是城中派出探查敌情的斥候。
  吊桥落下,城门洞开,斥候打马飞奔到郡府,拜倒在主将帐中。
  “启禀将军,安定城有敌骑出动,约莫数万人,往新平来了!”
  帐中诸将都一惊,堂首元破寒问道:“距此地多远?”
  斥候道:“已不足百里!”
  元破寒详询一番,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岭北徒何氏占据安定郡已久,饶是南军攻克长安后传檄关中,他也丝毫没有归顺的意思。如今成肃大军刚走没多久,他竟然胆敢南下。
  元破寒吩咐斥候再探再报,却听他长兄元得雪道:“城中守军才有数千人,那胡虏来势汹汹,只怕是不好对付。”
  这数千人中,除了从雍州入关的元氏部曲,还有不少是新近归附的关中流民酋帅,对上徒何氏胡骑,众人心中都没底。
  元破寒摇了摇头,道:“我奉命镇守新平,扼守长安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才不怕他!”
  元得雪沉吟:“徒何氏如此兴师动众,只怕也不单单为了一个新平郡,而是要往长安去。新平城残破,我军又势孤力薄,不如退回长安与大军合兵,再徐徐图之。”
  众人都面面相觑。
  “阿兄!”元破寒眸光一凛,“朝廷将新平郡托付于我等,你我自当尽忠竭力。徒何乌维如此张狂,难道还要长他的志气不成!”
  元得雪道:“长安城险固,敌骑不能奈何,你又何必顾惜这新平,硬要以卵击石呢?”
  元破寒皱眉盯着他,道:“胡骑善于野战,不善于攻城。纵然他人多势众,我军未必就不能一战。倘若仓皇弃城而逃,我有何面目再见镇国大将军?”
  元得雪一时语塞,沉吟良久,道:“打,你要如何打?”
  “拖住他,越久越好。”
  ————
  日上中天,泾水之侧的崎岖山路上,绵延不绝的胡骑迤逦前行。徒何赤辞摘下了兜鍪,冷风登时吹得他一个寒颤。
  随行在侧的中书侍郎鲁佛楼提醒道:“太子殿下,当心着凉!”
  徒何赤辞看了他一眼,嘟嘟囔囔地将兜鍪戴上,年轻的面容被沉沉压住,他望着冰雪未消的冷硬碛路,没好气地咒骂了一声。
  胯#下骏马呼出一道道白雾,随即消弭于无形。
  “父亲说他有大军在后,几时能过来?”徒何赤辞问了句。
  鲁佛楼略一迟疑:“殿下?”
  “算了算了,我不问便是,”徒何赤辞摆了摆手,道,“我这些人马,都足以拿下长安了。”
  鲁佛楼劝道:“大王叮嘱过,切莫轻敌……”
  徒何赤辞瞪了他一眼:“我父亲说了,南蛮那什么太尉早就回去了。如今这关中,没有人能与我为敌。”
  “话虽如此……”鲁佛楼才刚开口,前军有斥候折返来报,前方二十里,就到新平郡城了。
  徒何赤辞嗤笑一声:“小小新平城,还敢阻拦我不成?”
  狭长的河谷之中,新平城依山傍水而立。城楼最高处的瞭哨,骤然响起低沉而急促的号角,瞬间划破了边城的宁静。
  城头将士眺望着远处模糊的荒林,萧瑟寒风中,似乎有黑影在飘动。
  元破寒握紧了手中的长弓,光洁的弓柄倒映着白日微光,眼前的敌影也渐次清晰。
  他与徒何,终有一战。
  ————
  徒何氏来袭的战报飞速传到长安城,成之染闻讯,冷笑道:“好一个徒何乌维,我不去攻打统万城已经仁至义尽,他反而敢来招惹。”
  沈星桥道:“新平城守兵不多,纵然元氏诸郎君死守,只怕抵挡不了太久。”
  “徒何乌维谋取关中,岂会单单攻打一个新平?”
  沈星桥抬眸:“节下之意是……”
  成之染从座中起身,指着殿中铺展的山川舆图,道:“如今西北有敌情,只怕是徒何乌维投石问路。让宗凛严守北地郡,若敌兵从东北琪树城南下长安,必经此地。卢昆鹊在冯翊郡,为潼关拒敌,慎勿给胡虏可乘之机。”
  她稳坐中军,军令如羽箭飞流四方,随恣肆寒风驰荡秦川。
  泾水之畔的守军弯弓长射,如新月初升,划破寂寂长空。飞矢如流星如雨幕,衰草连天的河岸生出遍地荆棘,胡骑阻遏于河川险道,前后相继,进退不得。
  徒何赤辞心急如焚,辗转之地却无法大展拳脚。眼见得缺月渐满,统御后方的徒何乌维派使者前来督战,他忍无可忍,传令诸军登上冰封的河面,越过新平城南下。
  鲁佛楼大惊,往日里泾水宽阔而汹涌,即使在寒冬腊月,河岸结成了看似厚重的冰层,水中央依旧波流湍急,更何况如今天时转暖,冰层下不时传来暗流涌动的崩裂之声,哪里能经受住铁骑蹂践。
  然而徒何赤辞顾不得许多。入夜的泾水波光粼粼,唯独近岸冰层凛冽而静谧,在明月清辉下闪烁着冷意。
  他牵马踏入河中,新平城犹如一只沉默的巨兽,赫然睁开了眼睛。
  ————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长安城久经战乱,日益萧条,终于借着年节的喜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稍稍恢复了太平时节的热闹。
  月明千里,独照阑干,芦管吹寒。驻扎长安的守将围坐一堂,谈笑间,战场上刀光剑影,重山外游子乡情,都随眉宇间淡淡的疲敝,消融在葡萄美酒中。
  当日成襄远拔剑起舞,众人都念念不忘,因着成肃如今不在场,纷纷起哄让他再一展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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