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常宁打开门看了一眼,身后传来成肃的声音:“让她进来罢。”
成之染欣然入门,堂中刚好有人要出来,擦肩而过时,她瞥了一眼,是个信使的打扮。
成肃案前仍放着一纸书信,密密麻麻的小字,让他一看就头疼。
长史王恕坐在他下首,见成之染来了,有意要告退。
成肃摆了摆手:“不必。”
他看向成之染,道:“怎么了?”
成之染问道:“董将军一去数日,河北可有消息了?”
成肃眸中暗了暗:“不曾。”
成之染心中一沉,难得识趣地没有再问,转而盯着他案上书信,道:“这又是什么?”
堂中静默了一瞬,一抹微笑从成肃嘴角绽开,若隐若现,让她愣了愣。
“是洛阳钩锁垒传来的一件奇事。”
成肃言尽于此,一旁王恕笑了笑,对成之染道:“钩锁垒守将派人来送信,有位高僧在嵩山坳里挖到了金饼和玉壁,据说是嵩山之神显灵,送来的祥瑞。”
“哦?”成之染将来信读罢,对这种溜须拍马的奉承行径嗤之以鼻。她问成肃道:“太尉是如何打算?”
成肃道:“既然是神灵眷顾,不可怠慢了。我让他将金璧送到行营,到时候在大河岸边筑坛祭天,好生向上天答谢。”
成之染见父亲难能欢喜,不好拂了他的意。然而回想起当初攻克洛阳后,朝廷要封成肃为梁国公,备九锡之礼,成肃虽没有接受,她心中仍旧不快。半晌,她说道:“只怕这消息传回金陵,又有些好事之徒大做文章。”
王恕轻轻笑了笑:“天降祥瑞,实乃家国之幸。让天下知晓天命在我,如此方能使四夷宾服。”
成之染不与他争辩,脑海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迟疑地开口:“我昨日,做了一个梦。”
成肃眸光一动,问道:“梦见了什么?”
成之染摩挲着腰下长刀,思忖道:“一条赤龙……还有一个人。”
成肃不明所以,王恕却微微变了神色,问道:“那人是什么模样?”
成之染皱眉思索一番,道:“不曾看清他的脸,只望见头戴平巾帻,服单衣。”
王恕闻言,怔愣了半晌,连成肃都不由得看了他两眼。
成之染唤他:“王长史?”
王恕这才回过神,眸中晦暗不明:“先父曾提起,太宗皇帝小字赤龙,在藩邸之时,大司马庾昌若奉崇德皇后懿旨,废幼帝,奉迎大驾。太宗著平巾帻单衣,东向拜受玺绶。”
成之染怔然良久,道:“我所梦到的,是太宗皇帝?”
可是那把剑,又有何含义?
对上王恕深沉似海的目光,她没有开口询问。
成肃大笑道:“祥瑞,亦是祥瑞!纵然前路险阻,还有何事不可平!”
成之染心中惶惶,半晌道:“但愿如此。”
她犹自思索赤龙化剑的含义,不曾想一日之间,关于祥瑞的传言已甚嚣尘上。这背后少不了她父亲推波助澜,她心如明镜,仍惴惴不安。
徐崇朝见她面有忧色,不由得担心。
成之染不敢张扬,私下里跟他说了那柄剑的事。徐崇朝不解其意,然而直觉其中颇有些蹊跷。
龙化形为剑,剑亦能斩龙。
这念头猛地蹦出来,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不过是场梦,”徐崇朝安慰她道,“你与太宗皇帝有善缘,如此便已足够了。”
成之染颔首不语。
正当诸军为祥瑞之事欢欣鼓舞时,渡河北上的董和均惨淡归来,又让军中上下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此去数日,顺利与薛会宁会师,两下里好一场恶战,齐力攻下蒲坂城。守将李寿宜败逃,旋即与潼关来援的屠各段师合兵反攻,重新夺回蒲坂城。薛会宁被迫出逃,董和均率领手下人马转战数日,连得力副将都艰难战死,万般无奈下退回南岸。
成肃大失所望,也无可奈何,更没有底气责备董和均。两军依旧在潼关相持不下,彼此窥探,试图寻找对方薄弱之处,一击致命。
派出的斥候来报,屠各段师又派出人马沿北岸东下,似乎意图与慕容氏有所勾连。倘若他两国合兵,只怕后方洛阳城都岌岌可危。
大雨滂沱,声声如鼓点,聒噪得令人心烦意乱。
潼关大营传来音信,数月来辛勤赶制的艨艟小舰俱已完备。成之染再次向成肃请命,要乘船从大河进入渭水,溯流直抵长安城下。
成肃立于廊下,疾风骤雨撕扯着庭中高树,铮铮然若有金戈声。
他沉吟良久,问道:“此去有几分胜算?”
成之染慨然拱手,道:“倘若不能破长安,生擒宇文绎,自不必再见太尉。”
成肃不明所以地笑了两声,嗓音却如同雨水微凉:“可老父不能不见阿奴。”
成之染抬眸看他,潮湿的水雾从眼前掠过,她不由得放轻了声音:“请阿父放心,长安,我势在必得。”
成肃伸手按上她肩头,眉眼中难掩沧桑。
错杂雨声中,他说道:“你将司州刺史给了宗棠齐,我问你,关中又该当如何?”
成之染默然不应。
“罢了,罢了,”成肃摇了摇头,道,“放手一战,便是了。”
第304章 兵临
长安,未央宫。
大将军宇文拔陵病逝于黑沙城,遗体运回长安后,宇文绎辍朝三日,为这位叔父痛哭不止。他依照先主宇文盛早已立下的叮嘱,将宇文拔陵风风光光地附葬帝陵。
戎马半生,位极人臣,终究敌不过一抔黄土。
宇文绎忧心忡忡,未央宫外风雨大作,一如他心绪飘摇。
恰逢屠各段师与南军相持于蒲坂的消息传回长安,更令他坐立不宁,几度午夜梦回,依稀残梦中宇文盛怒气冲冲,大骂他不堪重任,辱没了宇文氏威名。
宇文绎不由得掩面而泣,幽寂寝殿中,断断续续的呜咽越发哀戚。
宫人大气不敢喘,听得殿中声响直到下半夜才渐次止息。
身着单衣的帝王赤足踉跄,高呼道:“贺楼侍中在何处?”
宫人闻令,赶忙将夜值的贺楼霜请来。
贺楼霜满身风雨,将蓑衣递给一旁内侍,隐隐以目光询问。
内侍摇摇头:“似是夜中惊悸。”
华丽的白玉屏风后,宇文绎枯坐案前,神情颇有些萧索。
他年近不惑,此生称不上坎坷,于帝王而言,也算不得顺遂。然而比起他业已埋骨泉下的诸父兄弟,能活到此时,已然是幸事。
贺楼霜暗暗思忖,垂眸敛去眼底的凉意,恭恭敬敬地向上首行礼。
宇文绎今夜颇为惶急,历数了两国战事,眉宇间愁云惨淡。
“李寿宜倒也是忠臣,我本想他兄长附逆,他心中必然有所筹谋,岂料如今看来,蒲坂城不能离了他。屠各段师渡河北上,潼关又该当如何?满朝文武仓皇,竟无一人敢率军增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他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通,贺楼霜微微抬眸,明亮的烛光正在他脸上跳动,生出几分如泣如诉的哀婉。
她音声恬淡,不急不徐地安慰宇文绎一番,将人劝住了,又道:“朝中大将,如今唯有中军将军斛斯莫题有一战之力,既然潼关苦战危急,不如让他率禁军前去相助,务要将敌军拒于潼关之外。”
宇文绎眸光闪动,思前想后,迟疑道:“可禁军走了,我如何能坐守长安!”
“长安险固,京中尚有左右卫,足以护卫宫城。陛下若难以抉择,待到南军兵临城下之际,焉能有回天之力?”
贺楼霜殷殷规劝,鸡鸣欲晓时,宇文绎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要御驾亲征。”
贺楼霜虽有意外,旋即拜服道:“陛下亲征,必能克敌制胜。”
宇文绎传唤中书省属官起草诏令,诏书上墨迹未干,小黄门匆匆入内,禀报道:“虎蹋城守军急报!南军从武关一路来袭,如今已到城外数十里!”
宇文绎急火攻心,险些背过气去。虎蹋城距离长安不足百里,他不知武关守将为何如此愚钝,如此险要的军情,事到如今才让他知晓。
他不敢小觑,传召中军将军斛斯莫题前来。
斛斯莫题立下军令状,势必将南军消灭殆尽。
“朕与你一同前去。”宇文绎语出惊人,让斛斯莫题踌躇难定。
宇文绎不容他辩驳,径自道:“此行务要将南军扑杀,如此一来,朕才能安心东征。”
他传令诸军整顿人马,亲自披挂上阵,统领数万步骑,浩浩荡荡地朝虎蹋城进发。
虎蹋城外,魏军斥候疾驰入营垒,将长安动向禀报给诸位将军。
主将岑获嘉略一沉吟,道:“再探再报。”
斥候领命而去,诸将佐一时哗然。
“没想到宇文绎自投罗网,千载难逢之机,我军绝不能错过!”元破寒音声慷慨,眸中闪动着锐气。他满怀希冀,朝几位兄长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