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他不介意再多等些时日,可不久之后的一天,他突然收到彭城传来的密信。
  信中虽不曾明言,然而他心里明白,只怕是太尉大军要来了。
  信使将钟长统回信送到彭城时,成肃正与三五将佐站在廊下,远远观望着庭中。
  成襄远年方十五,正手把手地教五郎追远剑法。
  成追远稚气未脱,被建武将军李尽尘懵懵懂懂地带到彭城,并不知将要担负何等重任,也对成肃眸中深沉如水的目光难以辨明。他只是喜欢随兄长一同玩乐,也想像对方一样,挥剑起舞,翩若惊鸿,惹人称羡。
  成肃忽而一声低叹,眼前少年眉眼如春风坦荡,也不知这无忧无虑的日子,究竟还能有多久。
  恭立一旁的李尽尘听闻叹息,眸光微动,却见辅国将军温印虎恍若未闻,只是面无表情地追随着成肃目光。
  数人沉默地步入堂中,成肃又一声叹息。
  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却频频叹息,不由得令李尽尘吃惊。
  他不敢贸然探问太尉的心事,垂眸静候对方发话。
  好在他并没有等太久,成肃道:“五郎虽然年幼,却是代我镇守彭城。诸事纷杂,更不乏军国要务,你好生替他打理。倘若有不决之事,只管问何仆射便是。”
  李尽尘颔首称是:“请明公放心。”
  他精于吏事,数年前海寇进逼金陵,也是他护送成追远到京门避难,成肃对他自然是放心的,可眉间愁云依旧萦绕不散。
  李尽尘猜测,这大概并非为他而起。
  果然,成肃又猝然开口:“也好在五郎年幼,心思又单纯,不会横生忤逆。”
  李尽尘看了他一眼。大军将北上,因此成肃唤他来驻守彭城,至于大军为何如此急于出发,他也隐约听闻一些军中传言。
  他斟酌一番,不知该如何出言劝慰,正踌躇之际,温印虎说道:“将在军,难免多所绸缪,若能有便于国家,何尝不是为明公解忧?”
  成肃似乎冷笑了两声,道:“石门水口才是我心中所忧,如今却遥遥无期,扔下这么个烂摊子离开洛阳,到底是要将我置于何等境地?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他话虽冷厉,眉宇之间却萦绕着几分苍凉。
  温印虎不敢再分辩,他也好,成肃也罢,众人都知道,成之染既已挥师西进,他们如今只能提前从彭城出发,率舟师溯泗水入河。
  大河横断,浊浪凶险,近千里水道毗邻北境,此行定然与慕容氏生出抵牾。
  然而他们已没有其他选择。
  料峭春风,吹不尽眼底浓云。
  中庭的成追远利落地挽了个小小剑花,登时兴奋地对兄长炫耀。
  不知何处飘来的桃花落在他鬓间,成襄远拊掌而笑,俊朗笑颜让追远看得发呆。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翩若游龙不是因为剑舞,而是因为眼前这位少年,本身就光华夺目。
  这是他一生难以企及的风景。
  莫名的惆怅攫住他的心口,他抱着成襄远的小袖,伤感道:“阿兄能不能把我教会了再走……”
  成襄远露出歉然的笑意,摸了摸他的脑袋:“莫着急,等我回来。”
  成追远不舍地点了点头,他想问,阿兄几时能回来?
  可这个问题,对方显然难以回答。
  于是他悄悄将这句承诺藏在心底,从此一生都没有忘记。
  ————
  怀宁县侯杜黍晚年嗜好饮酒,每每醉卧高堂,拊髀疾呼,畅叙平生快事。唯独思及东海徐府二郎君,动辄唏嘘落泪,哽咽不能言。
  隔着数十年岁月风尘,那个扬鞭跃马的身影依稀可见,纵然江南富丽,烟柳繁华,一念之间,他仿佛回到千里之外的险固山城。
  东风料峭,胡沙春浅,逶迤山原榛榛莽莽,陕城之下厮杀震天。兵临城下之际,他以为此城不过像新安、渑池一般唾手可得,直到胡骑如洪流般涌入战场,他才恍然惊觉,他错了。
  马蹄声轰鸣,尘土飞扬。诸军将士列阵严守,怎敌他疾风骤雨般凌厉冲杀。南军虽奋力抵抗,相持之间逐渐显露出颓势。
  杜黍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在成之染面前主动请缨,好不容易得到领兵出击的机会,倘若在陕城碰壁,有何面目再回师复命?
  他杀心炽烈,不知疲倦地挥矛搏击,眼前的敌兵倒下,却又有不尽突骑嘶吼着冲来,仿佛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染血的战袍在风中凝固,他刺穿面前敌兵重甲,手中长矛却铿然崩折。
  然而他无路可退。
  “杜参军!”有人在远处朝他高呼,他循声望去,只见徐望朝飞马疾驰,挥槊朝阵中杀来。
  杜黍对这个不善言辞的少年,并未太多留意过,如今遥遥望见,却仿佛神兵天降,所向披靡。
  长槊翻飞如游龙,那少年身上仿佛有千钧力气,所过之处敌兵如秋风扫落叶般倒下,让他得以有喘息之机,于马上飞身夺过敌兵长矛,拍马与对方会合。
  徐望朝脸上沾满了血污,淋漓汗滴掺杂着血水恣肆横流。他猛地摘下沉重的战盔,让杜黍大吃一惊。
  “徐郎!”
  “太重了!”徐望朝将战盔随手抛向一旁,紧接着解开束缚的铠甲,只穿着内里裲裆衫,又决然冲杀入阵,将杜黍护送出来。
  敌兵见他如此悍勇,都不敢向前,纷纷弯弓搭箭从两侧夹击。
  杜黍为他捏了一把汗,却见徐望朝策马疾驰,魁梧的身材说不上灵巧,可那箭偏偏也射不中他。
  敌军被屡番冲杀,一时间阵脚大乱。杜黍乘势率人马合击,杀伤不可胜数。
  日影西斜,天色已晚,战局仍胶着难分,交战双方都不免焦躁。后方忽然传来阵阵号角声,阵中徐望朝闻声大振,大喊道:“是援军!”
  风尘仆仆的高寂之一马当先,率甲骑从侧翼杀入,如一尾鲜鱼,扑棱棱搅动几近凝固的泥水。
  敌军腹背受敌,终于开始溃退,战场上留下了一片狼藉。南军追杀到城下,已筋疲力尽,于是退守数里,安营扎寨。
  这一战死伤惨重,军中上下并没有得胜的喜悦。
  中军大帐里,杜黍痛切道:“小小陕城,怎会有如此重兵!”
  高寂之毕竟敏锐,顿足道:“女郎猜的没错,宇文固果然在陕城!”
  “宇文固?”杜黍和邓茂德异口同声,面面相觑。
  倘若是这位武卫将军在,陕城雄厚的兵防也就说得通了。
  杜黍皱紧了眉头,一言不发,邓茂德隐约察觉他心思,可碍于颜面,也不知如何开口。
  角落里四仰八叉的徐望朝撑开眼皮,有气无力道:“高参军虽到,我军依然众寡悬殊。不如,速速向渑池请援罢。”
  他今日鏖战力尽,身上带了不少伤,此时虚弱得如同病猫。
  杜黍和邓茂德都将他视作小辈,甚是怜惜,见高寂之并无异议,也就点头答应了。
  高寂之派出得力手下回渑池送信。初春的凉夜月色如水,山原狭路上鸟兽啼鸣,哒哒铁蹄踏碎了重林清梦,从蔼蔼晨雾之间破风而出,日上中天时终于来到渑池。
  成之染听闻前军首战不利,沉沉地叹息一声,众人亦难掩失落。
  徐崇朝关切自家兄弟,问起徐望朝音讯,送信兵士道:“徐二郎君勇冠三军,乃我辈楷模。”
  徐崇朝欣慰不已,然而听对方说起陕城惨烈战况,仍不免揪心。他向成之染请命,要带兵增援陕城。
  成之染思忖良久,道:“你手下一军人马,只怕不够。”
  徐崇朝心凉了半截,尚不及辩解,成之染又道:“我手下一军与你同去。”
  她招呼军主陈午上前,细细叮嘱了一番。
  徐崇朝略略勾唇,望向成之染的目光带着含蓄笑意。
  成之染面不改色,对他道:“一鼓作气,再衰三竭,因此此战必胜。你可明白?”
  徐崇朝颔首:“节下敬候佳音便是。”
  待他整顿了人马,成之染将人送到辕门,眼见他翻身上马,心中竟有些惴惴,忍不住嘱托道:“此去不可让陕城敌兵发觉。到时候与前军合战,杀他个措手不及。”
  徐崇朝一笑:“谨遵教令。”
  他打马而去,待走得远了,才回头一望。
  成之染仍旧伫立于辕门,斜阳余晖中影影绰绰,灿烂斑驳,点亮了无尽天地。
  第294章 南墙
  徐崇朝率兵向陕城进发,掩人不备,行不假途,人衔枚,马勒缰,昼伏夜行,悄无声息地接近南军营地。
  夜色如墨,陕城沉浸在暂时的安宁中,四下里阒寂无声。
  杜黍听闻援军到来,赶忙将人马迎接到营地。
  徐望朝见到是兄长前来,周身伤口也不觉得疼了,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高寂之面色凝重,将前日战况细细说给徐崇朝。他本以为成之染会亲自前来,如今希望落了空,心里直打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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