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如今这情形虽难免疏离,彼此倒也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成襄远对这些并不分明,只知道他父亲特派长史王恕回京,将克复洛阳的战报上呈天子。
  许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不怒自威的父亲难得流溢出舒缓的神情。
  万籁俱寂的雪夜,成襄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披衣起坐,听得中庭长啸之声,循迹出门,却见一道寂寥的身影独坐石亭,酾酒临风。
  成襄远久久立在廊下,细碎的飞雪在半空闪着银光,如同一面朦朦胧胧的薄纱。他不觉得冷,只是怔怔地站着。
  他从未见过成肃如此孤绝的背影,仿佛嶙峋山石般,又宛如青松,那样大的雪,也无法压弯他的脊梁。
  可是,成肃明明已经年过半百。
  “麒麟!”
  听到成肃唤他,成襄远顿时回神。
  “我儿,来!”成肃并未回头,这话却分明是对他说的。
  成襄远冒雪上前,在成肃面前落座。小小一方几案上,红泥小火炉烧得正旺。酒香四溢,成襄远不曾沾唇,仿佛竟有些醉意。
  成肃招了招手,守在亭中的曹方遂和常宁自觉退下。亭中唯有他二人对坐,朔风凛凛,寒雪漫漫,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这样大的雪,不知洛阳又如何……”成肃呼出一口气,眼睫也微微湿润。
  前锋出征时也做了过冬的准备,可江南冬衣,可否抵挡住洛阳风雪?他的长女半年多以前,才刚刚生了孩子,那样的身体,如何受得了经冬寒气?长刀刺骨,铁甲寒凉,桩桩件件,都令他难以释怀。
  成襄远垂眸听对方絮絮低语,利落地为他酾酒,温言细语劝他放宽心。
  风雪窸窸窣窣地落下。成肃多饮了几盏,周身寒气都散尽,摇了摇头道:“也罢,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他的长女终究不能像二娘琇莹一般,做一个绮罗玉户的娇娇儿,生长闺阁,伴读帝胤。山温水暖的江南风物,到底不属于她。
  成襄远见他恢复了神采,笑着道:“我阿姊立下这样的功劳,朝廷该如何赏她?”
  成肃闻言,似是一笑,道:“二十出头便已封侯拜将,还想要哪个赏赐!我像她这般年纪时,更不知何等落魄。”
  “那么父亲呢?”成襄远抬眸看他,问道,“父亲都统诸军,实乃大功一件,朝廷又会如何嘉赏?”
  成肃咽下香醇的酒液,辛辣的热流汩汩而下,让他浑身和暖,浮现出难以捉摸的神情。细雪扑打在风檐,簌簌之声在静夜之中显得格外闷重,成襄远听到他叹息一声,似是喟然。
  “千载之机,不过一时。千秋功业,唯我一人。”
  成襄远望着父亲的脸,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在火光中显出一种朦胧的神色,半阖的凤目被沟壑掩埋,光影跳动时勾画出暗沉的色泽。
  或许世间无人知晓这位功名赫赫的权臣心中所想,身为颇受其偏爱的儿子,成襄远对此也一无所知。
  他心中怅然,对坐把酒,意兴阑珊。
  从那之后的接连数日,成襄远胸中充斥着难以名状的愁绪,彭城的长空无边无际,如一泓深水令人眩目。车马喧嚣,寒风呼啸,十余年来的依稀往事奔涌而过,却无法继续向前流泻,他恍惚之间似有所感,铺陈在他和他父亲面前的,是两条截然不同却同样未知的路。
  金陵使者不久后来到彭城,带来天子的谕旨。会稽王奉旨前往洛阳修谒山陵,临行之际,成肃送他到十里长亭。
  会稽王此行北上,已斋戒数月有余,重归故土的日子近在眼前,往日种种,他也无心再与成肃分辩。
  成襄远悄悄打量着他,如今这位身兼司徒之职的会稽王,早已淡去了世人想象中的天家气象,他年纪与成肃相仿,却仿佛更加苍老而瘦削。他的脸颊上凝聚着几团清冷日光,若不是那双隐隐闪动的眸子,他仿佛就要凝固到呜咽的寒风之中。
  会稽王向南一拜,登车远去,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
  会稽王一行溯汴水而上,星夜兼程赶往洛阳。路过石门亭时,听闻守将道:“镇国大将军正在此地。”
  会稽王起初不信,成之染身为大将镇守洛阳,虽负有开掘水道之责,又何必亲自到此?
  然而成之染就是活生生出现在他的面前,英华的面容似乎被北风吹得冷硬,亲率军府佐吏高接远迎,言谈利落,处事得体,只是军中上下弥漫着不同寻常的沉闷气息,让他止不住心里打鼓。
  会稽王问起石门水口开掘的进展,众人不约而同地露出苦笑。
  成之染摇头,道:“我军自攻下此地,便不曾停工。只是先前挖通的水道汹涌过甚,前些日子冲垮了山石,水口又重新堵塞。”
  这也是她亲自到此的缘由。
  会稽王蹙眉不语。
  沈星桥自责不已,他奉命开掘石门水口,手下的将士成事不足,也令他面上难看。他正要向会稽王谢罪,被成之染拦下。
  “石门水口自前代以来时常湮塞,承平年月有官守疏浚,此间才得以通流。近世南北征战不休,河政荒废,早已断流淤塞多年。如今天冷封冻,更是难上加难。”
  见成之染为诸将分辩,会稽王未置可否,只是道:“我在彭城时,璧田一带的巨野故道,也尚未通航。太平侯身担重任,自当勉力为之。”
  钟长统东路音信,成之染自然知晓。会稽王尚且忧虑,等在彭城的她父亲,恐怕也难以安心。
  她只得宽慰:“有劳殿下挂心,如今之计,唯有一等。前锋既已克复河南,只需据守洛阳过冬。来日方长,自不会一筹莫展。”
  会稽王颔首不语。他无意在此地久留,休整了数日,便与成之染一道去往洛阳。
  成之染命沈星桥监守石门,心中颇有些思量,于途中修书一封,派叶吉祥快马加鞭送往金陵。
  徐崇朝看到,问道:“何事如此急迫?”
  “我有一事不决,须得与人商量。”
  徐崇朝笑笑:“为何不与我商量?”
  成之染杀伐果决,倘若有不决之事,自然非同小可。然而她不向彭城请示,却写信给金陵,其中蹊跷,他难以细思。
  成之染认真想了想,道:“这件事,连我自己也不能做主。”
  唯有金陵那个人,才说话算话。
  ————
  众人抵达洛阳时,正逢风雪。大魏旌旗在城头猎猎作响,夹杂着莹白雪簇,随风飘卷。
  守将率人马将一行迎接入城,会稽王看清那人的面容,不由得诧异。
  竟是后将军宗棠齐。
  成之染笑道:“宗将军驻守寿阳时,出兵平定了河南诸郡,如今正代行司州诸事。前些日子我已向金陵请旨,往后便让宗将军戍守洛阳。”
  她持节督军,自有决断,会稽王说不得什么,唯有颔首。
  军中设宴为会稽王接风洗尘,安顿人马,筹备祭拜祖宗皇帝山陵,让宗棠齐忙得不可开交。
  成之染抽出身来,问桓不识道:“我不在的这些天,胡虏可有动静?”
  桓不识摇头:“关中的救兵还是老样子,停在百里之外一动不动,慕容氏更是无影无踪。”
  成之染轻轻一笑。
  桓不识笑道:“节下料事如神,胡虏果然是没胆量。”
  “没胆量最好,”成之染眸光一凛,“他若是敢来,便让他有去无回。”
  第290章 昭灼
  北地的冬日漫长而寒寂,朔风呼啸而至,夹杂着凛冽烟尘。守城的军士裹紧了冬衣,忽而望见城西破虏垒外有异动。
  桓不识正在城中巡视,闻讯顿生战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然而斥候回禀,来人似乎并不是宇文氏人马,而自称凉州来使,求见镇国大将军。
  桓不识不敢怠慢,赶忙将消息告诉成之染。
  凉州酋帅屈脱末去岁曾遣使上表,愿意与大魏共灭关中,时隔一年又殷勤往来,看样子是拿定了这个主意。
  成之染接见来使,那一行十余人俱是武人装束,乍然看去都穿戴汉家衣冠,然而为首那使者上前摘了皮弁,登时让众人一惊。
  他前额头顶已剃光,只留下两鬓与脑后的头发,看上去颇有些古怪。黝黑的脸上颧骨突出,目光如同鹰隼一般,带着难以磨灭的莽荒不驯。
  饶是成之染看了,心中也直犯嘀咕,平心而论,这人相貌生得并不差,只是再好的底子,都无法填补扑面而来的奇异之感。
  那使者开口,声音比众人意想中年轻许多。他汉话流利,自述奉国主屈脱末之命,前来与大魏修既往之好,共谋灭周大业。
  凉州阻遏于关陇西陲,杂胡林立,成之染倒也不指望屈脱末出兵东西夹击,只要他不与宇文氏同心,安安稳稳地守土自重,便已足够了。
  她更加好奇,这使者一行如何能取道关中,从宇文氏眼皮子底下跑到洛阳来。
  那使者闻言一振,痛陈一路而来的坎坷不易。徒何氏战火早已蔓延到关中,渭水之畔满目疮痍,盗贼蜂起,饥民流散,哀鸿遍野,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宇文氏官守自顾不暇,他们这行人顺理成章地钻了空子,磕磕绊绊地掩人耳目,终于来到了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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