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他正在这里嘀嘀咕咕,徐崇朝突然比了个嘘声,目光投向城头上:“你们看——”
吱呀一声闷响,东阳门开了一道缝,一辆满载酒坛的马车从城中驶出,驶过刚刚落下的吊桥,停在那队主面前。
两人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那队主便领着马车来到近前。
徐崇朝打马到成之染身旁,却见那车夫垂眸敛首,向成之染禀报道:“太平侯容禀,河南王献上美酒,都是王府珍藏多年的陈酿,请太平侯品鉴。”
成之染闻到一股隐约的酒香,目光扫过这一车酒坛,俱是黄泥封坛,一坛有数十斤重。
那车夫身着便服,衣着容貌看得出养尊处优,成之染不曾开口,他也垂首不语。
成之染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道:“在下河南王长史,陇西李思旷。”
听闻是陇西李氏,成之染又多打量他几眼,道:“有位自关中南下的李驷容,阁下可认得?”
李思旷似是一怔,颔首道:“正是族兄。”
成之染笑了一声,道:“早知如此,合该带他随军前来,也好让你们兄弟相见。”
李思旷摇头叹息,沉默不语。
成之染高踞马上,朝城头望了一眼,宇文纵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她轻轻扣了扣马鞭,道:“取酒来。”
李思旷略一迟疑,到车旁开了一坛酒,舀了一大瓢,举过头顶,呈给成之染。
成之染接过酒瓢,忽而听到桓不识惊呼:“节下,不可!”
他无疑是担心酒里有毒。
成之染回首一望,诸将佐或紧张或忧虑,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徐崇朝打破了沉默:“节下不胜酒力,不如让我代为品鉴。”
成之染勾唇一笑,向城头做了个敬酒的动作,便就着酒瓢一饮而尽。
烈酒浇心,蒸腾鼎沸。余光中瞥见宇文纵难掩惊愕的面容,她擦了擦唇角酒滴,赞叹道:“洛阳,果然是好酒!”
李思旷愕然无语,半晌才回过神来,拱手道:“太平侯好酒量。”
“如此美酒,岂能我一人独享?”成之染指着身后铁甲森然的行伍,笑道,“我还要犒赏三军,这一车只怕不够。劳烦李长史再跑一趟,请河南王殿下多多通融,再赏赐一些。”
她话中带笑,眸光流转却仿佛浸透寒霜。李思旷不寒而栗,忙不迭答应下来,将这一车酒扔在此处,匆匆赶回到城中。
吊桥收起,城门闭合,一切复归于沉寂。
李思旷刚爬上城头,便被宇文纵一把抓住。
“怎么样?她说了什么?”
李思旷一一转述。宇文纵听罢,缓缓靠在墙垛旁,惶急欲哭。
李思旷皱紧了眉头,道:“其人有胆略,果决张狂,不可一世。只怕……”
只怕眼前这位河南王,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宇文纵欲哭无泪,一拳砸到墙垛上,道:“她还要酒,我府中已空,去哪里寻了给她?”
“敌将之意,岂是在酒啊!”李思旷摇头,道,“殿下,不如……不如出降罢。”
宇文纵停止了颤抖,挺直了脖颈,道:“出降?”
李思旷道:“南军兵临城下却不攻城,这是在试探殿下的态度。敌将向殿下求酒,也是存了化干戈为玉帛之意,痛饮美酒而了无猜忌,正是向殿下展示她的诚意。如今殿下不该为难那几坛美酒,而应该开城相迎,好让她犒赏三军啊!”
宇文纵恍然大悟,旋即又露出惊惧之色:“倘若她入城之后,对我等赶尽杀绝——”
“献城不杀降,素来是军中规矩。她打着王师北伐的旗号,自诩为仁义之师,进了城自然不会滥开杀戒。方才前来传信的那人,想来便是钩锁垒一战被俘的军士,她对寻常军士尚且如此,又岂会为难殿下?”
宇文纵眸光闪动,周身力气也仿佛自此流泻了,整个人骤然瘫倒在墙垛边,冷不丁嚎啕大哭起来。
成之染望见城头一阵骚动,人来人往奔忙了许久,宇文纵的身影却消失不见。业已下肚的醇酒缓慢发动,她脸上浮现出一丝微醺的神情。
元破寒关切道:“节下可还好?”
成之染不答,只是一笑:“当年郎君从洛阳带酒到广固城,甚好。洛阳好酒,郎君诚不我欺。”
元破寒一时哑然,良久道:“原来节下还记得。”
“如何能忘记?”成之染望着城头碧空如洗,金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似是喟然,“洛阳旧都,一草一木,都令人难忘。”
吱呀呀齿轮转动之声响起,巨大的吊桥横铺在护城河上,东阳门缓缓开启,露出正中稍显瘦削的赤金身影。
那人在众人簇拥之下越过吊桥,隔得远远的,望着这边似有些迟疑。旁边有人对他低语一番,成之染认出那就是李思旷。
她一动不动,静等着宇文纵缓缓向她走来,一步一顿,脚下似有千斤。
他微微低着头,成之染渐渐看清了他的面容。据杨匪解说,这位河南王二十有四,可他看起来比实际显得稚嫩许多,养尊处优的关中生涯,不曾在他白皙的面容留下磋磨痕迹,眼角眉梢那些忧愁和苦闷,似乎也只是因为战败出降的屈辱所致。
成之染很难从他脸上找到她幻想中对于宇文盛的描摹,心中一时竟有些失落。
虎父亦有犬子,这道理,她早在庾昌若父子身上看得分明,如今见到宇文纵凄凄惨惨的模样,只喟然不语。
宇文纵偷眼看了她一眼,登时被兵戈锋锐寒芒刺痛了眼睛。阵前的将士山呼海啸,耀武扬威之声冲撞着他的耳鼓,震得他心神俱裂,腿一软,就稀里糊涂跪倒在马前。
他颤抖低头,勉强发出了沙哑的声音:“我乃宇文纵,周主之弟,愿降于将军麾下。望将军念及城中百姓,莫要滥杀无辜。”
“抬起头来。”
成之染的声音幽幽传来,宇文纵依言缓缓抬头,冷不丁与对方目光相触,慌忙移开了视线。
他似乎听到一声轻叹,有些疑心自己听错了。
成之染垂眸打量这个与她同龄的敌国勋贵,竟有些为他悲哀。她翻身下马,却见对方身形一颤,一副怕极了的模样。
她竟不知自己何时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她微微抬手,众将士便不再叫喊示威,城下弥漫着空虚而激荡的寒流。
成之染上前将宇文纵扶起,尽量温和地说道:“刺史不必如此。我知道你亦是仁义之人,只是为时势所迫,不得已兵刃相向。洛阳乃我朝故都,百姓俱是我朝遗民,我以天子符节为证,定当善待城中胡汉军民,以彰王师善道。”
宇文纵心中愧疚,脸红得发烫,一句话也说不出。看到她嘴唇翕动,脑海中却混混沌沌。
好在长史李思旷是个能主事的,率守兵向南军投降,恭恭敬敬地将这支浩荡之师迎接到城中。
时隔多年,魏军终于又进入洛阳城。
第287章 故国
古都洛阳,是前朝数代三百年建都之地。中原倾覆百余年,四方胡人如走马灯一般,你方唱罢我登场,相继成为洛阳城主宰。南军只有两次曾夺回洛阳,其一是庾昌若北伐,其二是贺楼骞兵败。
而如今,正是第三次。
诸军将士自东阳门列队入城。这是巍巍洛阳城东侧三座城门中最中间的一座,进城的大道,与位居中轴的铜驼大街相连。
数百年乱世纷争,洛阳城几度焚毁,如今在战乱中废弃多年,城垣倾颓,坊市萧条。唯有宫城依稀可见旧日巍峨殿阙,大都是前朝所建,如今也正是宇文纵这位刺史的驻地。
诸军将刺史府闲杂人等驱散,成之染在一处便殿安顿下来。她吩咐桓不识加固城防,派沈星桥带兵清剿城中上下残余的乱军,又让元破寒率军到城北邙山驻扎,以防北岸慕容氏渡河来袭。
待上下安排妥当,她斜倚凭几,身形隐没在巨大的阴影之中,长睫微动,神色却令人看不分明。
徐崇朝以为她累了,旁人也不来打搅。门外人来人往奔忙不止,殿中却一片平静,是数月征伐以来难得的静谧。
成之染卸下腰间长刀,往案上一放,唤道:“岑郎。”
岑汝生上前:“节下有何吩咐?”
“会稽王如今在彭城,你修书一封,派使者带去,请会稽王前来洛阳修谒山陵。”
岑汝生应下,他写得一手好文章,这样的文辞,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成之染又让宗寄罗过来,道:“我军不会在洛阳久留,我打算等宗将军肃清河南诸郡,就到洛阳来,到时候我上请天子,让他做河南太守,代行司州之事。如何?”
“自是极好的,”宗寄罗笑道,“我写信给他,也好早做准备。”
成之染颔首准允。交代完这两件事,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徐崇朝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径自问道:“我军已夺取洛阳,如何向太尉回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