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他学着汉人的礼仪正襟危坐,膝下厚重的御座,以千年古木雕琢而成,其上盘踞着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龙目圆睁,仿佛能洞察世间万物,龙鳞细腻,在幽幽日光下闪烁着含蓄而不失威严的金光。御座之侧的扶手,冰凉而坚实,透过掌心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那是无数先辈帝王留下的印记,是无数臣民仰望的威严。
  宇文绎并不觉得舒适,无论这跪坐的姿势,还是他肩上的重担,都令他惶遽不安。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仿佛都不一样了?
  是他父亲去世吗?也不尽然,他父亲去世之前,徒何乌维就已经步步紧逼了。
  可是为何偏偏让他对付这一切?当年威震关中四境宾服的时候,这御座之上的人为何不是他?
  更何况如今,除了那个难缠的徒何乌维,连弹丸之地的凉州酋帅屈脱末,都胆敢挥兵犯境,进逼陇外了。自夏至秋,两下里征战不休,他手下损兵折将,实在是令人恼火。徒何乌维自然也不会隔岸观火,而是乘隙出击,将这滩浑水搅得更浑。
  秦州,雍州,天水,安定,周师接连败绩,死伤惨重,徒何乌维挥师南下,一度屯兵长安城外不足三百里。
  他日夜煎熬,诸军奔袭奋战,好在夺回了安定城。此外种种,他已无心思量了。
  到底落得如今这局面。
  宇文绎暗自懊恼,赫然起身离座,拂袖而去。殿中群臣正争辩不休,见状大惊,一时间面面相觑,不敢再作声。
  冯翊王宇文拔陵赶忙追上去,不远不近地跟在宇文绎后面,却见他一路疾行步入便殿,扬手便喝令宫人闭门。
  宇文拔陵高呼:“陛下!”
  “叔父!”宇文绎似是极为沉痛,以手加额,良久叹息道,“改日再议罢。”
  “魏兵已过许昌城,陛下一刻也等不得了啊!”宇文拔陵一声大喊,让宇文绎惊出一身冷汗。
  他僵硬地回头,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你说什么?”
  “魏兵,已过许昌城!”宇文拔陵拱手陈词,“安定孤悬于雍州,四下被徒何氏包围,长安已回天无力。臣请将安定镇户徙于京畿,可得精兵十万,护卫根本,才不至于亡国。否则南蛮攻豫州,徒何攻安定,腹背受敌,为之奈何!”
  宇文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缓缓步入殿内,徘徊许久,道:“河南王守洛阳,新平王守安定,奈何厚此薄彼?”
  新平王宇文纥是他的同祖兄弟,宇文盛在时,对这个侄子恩宠有加,竟是比亲生儿子还要恩厚,如此便弃了安定,宇文纥怕是不答应。
  宇文拔陵简直要痛心疾首:“陛下所归,才是帝业之基。拱卫长安,本就是诸王职责所在。陛下传令新平王,新平王岂会不从?”
  宇文绎不肯,二人争执间,风吹帘栊,金铃震响,自殿中缓缓走出一人,向二人款款一礼,道:“陛下,殿下,家国之事,何必如此?”
  宇文拔陵认出这人是宇文绎的宫官,即位后屡屡加封的女侍中贺楼霜。对于贺楼氏女子,他心中多少有些芥蒂,不过她身居其位,掌丞天子,大半年以来恪尽职守,从没给过他挑错的机会。
  不看僧面看佛面,宇文拔陵耐着性子,道:“侍中有何高见?”
  “称不上高见,不过是一些浅薄心思,”贺楼霜神情郑重,不慌不忙道,“新平王镇守岭北多年,在北地威名赫赫,徒何氏多所忌惮。安定镇户与徒何氏结下深仇,也自会死守安定。安定不破,徒何乌维岂敢孤军深入京畿?可弃了安定,只怕敌寇来日便兵临长安。如今关中兵马尚且足以与魏军对阵,何必平白削损了安定?”
  宇文绎深以为然,面色也平和了许多。
  她话中之意,宇文拔陵自然明白,可寄希望于旁人,他实在难以放心。
  殿中更无他人,宇文拔陵谨慎道:“昔日新平王多与庶人绍友爱,当初庶人绍作乱,新平王难得对陛下忠心耿耿,并不与庶人绍同谋。不过自陛下登极以来,却从未对其恩义有所嘉赏。新平王如今境地孤危,而麾下人马盛壮,倘若他心有不平,挥师数万谋取长安,陛下又如何能抵挡?”
  宇文绎沉吟:“依叔父之见……”
  “不如将其召回长安,另择良将戍守安定。”
  宇文绎犹豫不决,贺楼霜似是一笑,对宇文拔陵道:“殿下,如今北境正是用兵之时,临阵换将,岂非动摇人心?况且新平王何等聪慧,岂会猜不到朝廷此举意图?他如今是否有不臣之心尚未可知,可一旦征召,其人必反。”
  人心易变,到底经不起风浪。
  宇文拔陵叹息无言,徐徐走到殿门前。深秋时节的天际极其高远,他瞩目良久,竟不知苍茫天幕下这座长安城,究竟还能有几分安宁。
  第284章 形胜
  大军攻下许昌城不久,大河南岸的荥阳郡不战而降。荥阳太守奉迎诸军入城,献出了洛阳西向咽喉要道虎牢关。
  虎牢关形势险要,北临大河,南依嵩岳,山岭夹峙,峭崖绝壁,是群山之中一线中通的兵家必争之地。
  成之染率领大军进驻虎牢关,休整人马,勘查敌情。按照金陵定计之时的部署,钟长统和沈星桥两路人马也该到了。
  疾驰出关打探消息的军侯前脚刚离开,沈星桥数千大军旋即便到了虎牢关。成之染正与诸将佐登城瞭望,远远便望见数骑人马飞奔而来。
  别来几多艰辛,成之染不由失笑,昔日在军中疏朗俊阔的白面将军,已被秋日烈阳晒成了黑炭。
  沈星桥不甚欢喜,他率军身负开掘石门水口重任,可此行所见却令人忧心。
  他沿汴水故道而上,途中的战事颇为顺利,宇文氏兖州刺史出城投降,献上了控扼汴水的重镇仓垣城。然而大军一直行进到大河南岸的石门,这一路数百里河道早已荒废多年,断流淤塞,树木丛生,惟余莽莽,纵使掘通汴水入河故道,整条河流仍旧无法通航。
  “我已派人向太尉禀报,汴水故道中的林木,务要早些清理才是。”话虽如此,沈星桥难掩忧虑,如此浩繁的工程,谈何容易?还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成之染思忖良久,道:“钟将军信使,昨日刚到此地。”
  沈星桥闻言一振:“东路可还顺利?那慕容胡虏……”
  “听闻我军北上,慕容氏守将弃璧田城而去,渡河而北。钟将军进据璧田,如今正率领部下到巨野泽入河之处,开挖当年庾昌若北伐的故道,”成之染望着雄关蓁莽,似是一笑,道,“见南岸异动,慕容氏自然震恐,国主慕容颂派重兵增援大河北岸蒲野城,还亲自让使者到璧田城下质问我军。他是怕钟将军挥师北上,夺取他河北之地。”
  沈星桥蹙眉:“慕容氏狡诈多疑,在璧田城一带寇扰,终是祸端。”
  “慕容自然要打,但不必急于一时,待我军克复关中,再跟他好生计较,”成之染眸光凛冽,忽而笑了笑,“我听说慕容颂其人,年岁与我差不多,年少登位,几度征伐,至于今日,比那宇文绎强之百倍。他日若能得见,倒也是一番乐事。”
  沈星桥垂眸:“王不见王。节下若与慕容颂相见,岂非已兵临云中城?”
  秋风猎猎,战袍翻飞,成之染展颜一笑:“沈将军,那便借你吉言了。”
  沈星桥为这笑容一晃神,缓缓移开了目光。此地依山凭险的巍峨雄关之下,一条官道迤逦通向远方的洛阳,他问道:“节下于洛阳,有几分胜算?”
  “十之八#九。”
  看她胜券在握的模样,沈星桥不由得讶然,诸将佐闻言也难掩意外。
  桓不识面露难色,干咳了一声,提醒道:“伪周河南王宇文纵驻守洛阳城,他身为国主之弟,手下兵多将广,洛阳又城池险固,委实不容小觑。”
  “河南王?”成之染似是轻笑,“他已尽失河南地利了。”
  桓不识不解其意,道:“洛阳背山靠水,形势险峻,攻取殊为不易。当年洛阳还在我朝时,宇文氏派出重兵攻城,最后还不是靠着围城百余日,才勉强取胜。我军身负前锋重任,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围城。”
  成之染颔首:“将军所言极是,洛阳北邻邙山,自是用兵之地,邙山以北乃大河,有河阴、邓津、盟津三口为渡河要津。洛阳城东为河洛交汇之地,城西遍布洛水支流,城南又毗邻伊水,沿岸关隘重镇,无不是洛阳天险。攻打洛阳不能只着眼于一城一池,更要克形胜之利。”
  她娓娓道来,心如明镜,并非不知洛阳的形胜。桓不识愈加疑惑,道:“我军人马万余人,似是有些勉强。”
  “桓将军,洛阳地利在于山水之间,可如今这罗网已残破不堪,”成之染笑道,“大河以北被慕容氏占据,洛阳城北无外援。我军占领虎牢关,东向通道业已大开。雍州自襄阳出兵,过南阳北上,不日将兵临洛阳城下。如今洛阳只余下西向要塞,正所谓网开一面,只怕那位河南王,巴不得由此遁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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